180.白头
待会儿?
到底待了多少会儿!?
少年蹲在偏殿横梁上,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
想他辛辛苦苦跑去匠人的居所查探了一番,回来偏殿之后,该来的人却没有出现。亏他脾气好没有计较,趁着时候还早,又绕到膳食坊去探了探那个自缢厨监的底细,等他再次回到约好的地点后,他期待中的……饭菜却依旧没有上桌。
以为他很闲、活该巴巴等着她么?
不管了,即便底下那人已守着食篮呆坐了小半个时辰,大爷他也不打算现身了,随便她自个儿吃去吧。
话虽如此,少年却忍不住隔三差五地斜眼瞟向下方,眼见桌畔的女子从最初不时朝门窗的方向打量几眼到后来连续掩下几个呵欠之后单手撑住了下巴。
终于,女子手肘一滑,半睡半醒间直冲着桌面磕了下去。
笨蛋!
紫色的身影宛如鸟雀展翅般飞掠而过,少年及时出手扯住乔羽飞的衣领,这才没教后者的额头同坚实的桌面一较高下。
“你这——”
勃发的怒气刚要熊熊燃起,一盆冷水即刻浇下,少年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睡脸,嘴角一阵抽搐,最后还是将所有的怨气统统咽了回去。
认命地抱起那个睡得不省人事的笨蛋往窗边的小榻走去,意识到手臂上传来的柔软触感后,少年脸上顿时浮现出可疑的红晕。
仿佛察觉到脸颊的热度,少年故作嫌恶地哼了一声,可放下对方的动作依旧温柔而小心,唯恐惊醒了熟睡的某人。
笨蛋就是笨蛋,一点儿戒心也没有。
暗自腹诽的同时,少年环视四周,顺手拖了件长衫潦草地搭在某人身上。仅仅过了眨眼的工夫,他叹息着返工,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将某人的肩背都用长衫盖好。做完这些正要起身,一句呓语倏然传入他的耳朵。
“……泽……逸……”
泽逸?
不错,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名字,那个闷葫芦呆在华源时所用的名字!
最初的呆怔过后,少年既惊且慌地低头审视那张睡脸,企图从中寻出蛛丝马迹——难不成这家伙恢复记忆了?
一豆昏黄的灯火映出满室静谧,她蹑手蹑脚地靠在门边察看屋里的情景。
奇怪,明明是不曾去过的地方,她怎么会知道屋里的摆设如何?而且,背对着门坐在桌前运笔如飞的又是哪位?为什么仅仅是站在这里偷偷打量对方的背影、心脏也会像那豆火光一样突突跳个不停?
“睡不着就过来坐吧。”
哎?被发现了!
她心下大窘,却经不住好奇,磨磨蹭蹭走到那人对面坐下,抬头想看清那人的面貌,可对方依旧专注于笔下,长长的刘海柔顺地垂落,恰恰挡去他的脸庞。
“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口?”
话一出口,她顿时怔了怔,对方可是个陌生人啊,她怎么就下意识地用了如此熟稔的语气?
对方头也不抬地答道:“这里一共只住了你我二人。”
原来如此。她刚想顺势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梦里。”
哦——咦?
“你是谁?”
“那支花簪呢?怎么不见你戴?”
这是什么驴头不对马嘴的答案?
“簪子原本就是用来盘头的,明天取出来戴上吧。”
这人到底要自说自话到什么时候?她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眉心微蹙,她无意识地抚到胸前衣襟下的锦囊,心中一动——或许她真的拥有过一支花簪。
难道对方知晓这支簪子的来历?
灯火一晃,下一刻,她已置身于一处繁华的夜市,无数盏明灯将整条大街照得亮如白昼,数不清的行人擦肩而过,好一派喧闹景象。
手中多了一样物事,她低头一瞧,可不正是一支晶莹剔透的琉璃簪!
她呆了半晌,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在这时,一名头戴皮帽的男子来到她身边,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真是奇了,场景变了人却还是同一个!她这梦做得还真叫一个连贯。
她瞧瞧手中又看看皮帽下的那张脸,再次提出同样的问题:“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知道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人平静的语气之下透着一丝悲凉。
灯灭烛熄,繁华褪去,唯有银色的月光铺陈一地,亘古不变。
她看着那道孤寂的身影,一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在舌尖盘旋了许久的两个字终于脱口而出,化作一声低喃,溶入夜风,转眼消散。
失去知觉之前,她只听到对方模糊的低语:“这还是你第一次当面唤我的名字……”
迈步踏入门槛的一瞬,年轻的西黔国君收起脚步,站在殿门外低声问道:“天女在里边么?”
随侍在侧的月华飞快答道:“殿下正在偏殿小憩,奴婢这就差人去——”
乔天都先一步制止:“不必了,让她多歇会儿吧。”
接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吩咐:“以后你们几个在我面前也不用自称奴婢了,在她面前是什么样子,在我面前也一样就行了。”
丢下这句吩咐,少年君王推门而入,再不理会听者的反应。
进去之后,乔天宇刚将只剩丁点药渣的空碗递给佳弦,一见弟弟立刻便询问起早上的朝议过程。
“没什么大事。”乔天都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散朝之后武安侯和其他几名臣子求见羽飞,被我一句话挡了,方才路上还遇见了荣熙公主,刚好也把她劝了回去。”
以眼神遣退旁人后,乔天宇肃起神色道:“公主那里有没有查到什么?”
“公主身边似乎有名亲信的侍卫不见了踪影,约摸已消失了整整一天。而那个蹊跷死去的厨监因为擅烹鱼虾之类的河鲜,正是此次特意负责公主一行膳食的人选,与公主的手下接触起来再方便不过。”
乔天宇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种种迹象都直指公主。”
“不错。”
“可公主并无下毒的理由。”
少年君王随即想起一事:“前夜曾有刺客潜入宫中,王兄可知道此事?”
点头之后,乔天宇惊觉事件前后的联系:“你是说……”
少年国君神色凝重:“刚好与那个侍卫失踪的时间对得上。”
先是刺杀,接着是下毒?华粼公主有何非要置西黔天女于死地的理由?
苦思无果,兄弟二人同时陷入沉默之中。
“她又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噪音惊扰到的青年往后避了避,无奈道:“我又不是御医,怎么会晓得?”
实话实说换来的是杀气腾腾的目光:“你就不会去看看她!?”
文清辉深深叹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好心报信之举悔不当初:“连武安侯要去探病都被挡下来了,我一届小小学士又能挣到多大脸面?”
然而,仔细一想,的确疑点重重。
“羽飞这病犯得委实奇怪。据说昨晚在席上还好好的,后来就突然觉得不适,由陛下陪着回了憩霞殿,之后几位御医奉旨入宫,直到现在还没露面,看样子病得不轻。如此又急又猛的病症……倒像是……”
他的语音停顿了片刻,一股寒意窜入脚底:照他这么猜测,只有一个可能……
心猛地沉入谷底,青年抬头望向好友,却发现对方脸上早已血色尽失。
“你是说……”对方的声调抖个不住,却还是艰难地吐出了那两个可怕的字眼,“中毒?”
“不可能!”青年当即推翻自己的假设,“羽飞不曾招惹他人,谁又胆敢在宴席上给她下毒——”
“扑通”一声,他那位大病初愈的友人软倒在地,失神喃喃:“是我的错,我一早便该告诉你,若是能先一步料到这种事……”
好友过激的反应令青年大惊失色,他仓皇扶起友人急道:“怎么回事?又犯病了?”
“是荣熙公主——”
“什么?”
他的好友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一口气道:“那个荣熙公主在东垣时就曾对羽飞动过手脚,自那事以后,这还是她和羽飞第一次见面,若她心中耿耿,想必还会再次动手。”
“东垣那时?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既然对方没事,他这次便要彻彻底底问个仔细了。
“草民叩见陛下。”
侍从全部留在憩霞殿宫院外的后果就是缺少开路的人手,以致斜刺里闪出一道身影时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吓一跳。之所以没有发怒,是因为他已认出此人的身份。
“你是救了王兄的那个匠人,名叫——”
对方恭恭敬敬地禀告:“草民晓生。”
“不错,晓生,”记起此间主人对这名工匠的溢美之词,乔天都微微一笑,语气和缓许多,“有什么事么?”
对方似是慑于帝王的威严,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道:“陛下,侍郎大人曾吩咐过我们这群工匠,明日午时之前需收拾好各自的行李,所有人等一律迁往宫外。所以,草民现在的情况……只怕侍郎大人会怪罪草民……”
原来是这等小事,竟然还跑来询问一国之君的意思。
乔天都觉得好笑,随口道:“你安心留在这里便是。”不要说一个小小的侍郎,就算工部尚书本人怕也没这个胆子跑来憩霞殿赶人。
理所当然,这件事到此为止,少年君王正欲前行,忽然记起自己还漏了一件较为要紧的事。
“你救了王兄的性命,照说给你多少赏赐也不为过。说说看吧,金银也好,美人也好,地位也好,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对方怕是惊喜过了头,竟连声音都在打颤:“草民……担不起陛下的赏赐。”
“说说看,”他觉得越来越有趣了,虽然大致明白会听到怎样的回答,但忍不住还是想听听这人亲口说出答案,想想也真是好笑,他的语气已经亲切得接近鼓励了,“都要也没关系,只要我给得起。”
对方终于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草民唯有一愿……恳请陛下……陛下恩准……”
将近傍晚的时候,乔羽飞站在寝殿之外,突然踌躇起来。
还是假装一切如常比较好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扶上门扇。
“殿下睡醒了?”
乔羽飞霎时缩回手,顾不上细想对方有没有看见自己这副窘相,强作镇定地转身:“月华你——这是……梳子?”
一句话中途拐了两回,好容易说了个完整。原因无它,来人端着一只黑漆托盘,盘中孤零零地放着一把犀角梳。
“是的,殿下入睡的这段时间里,乔大人他简单洗漱了一番,可等到梳头的时候又坚决不肯用殿下您妆台上的那几把梳子,因而我就赶着从别处找了这柄没人用过的。”
连用把梳子要避嫌么?果然是彻底划清界线的表示啊。
电光火石间,乔羽飞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月华,托盘给我。”
“殿下!?”忠心的侍女同她对视片刻,最后罕见地败下阵来,直到松手那刻,脸上依旧写满了不赞同。
而乔羽飞仅是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之后接过托盘推门而入。
偏西的日光只能照到床榻的一角,室内的光线已经暗淡不少。或许是病人自己的要求,侍女们在靠近窗边的地方摆了支椅子,仅着白色中衣的青年此时便端坐在椅上,面朝窗外,腰后靠着软垫,看起来依然有些虚弱。
陪侍在一边的是这次事件最小的知情人佳音,一见进来的人是乔羽飞,她当即睁圆了双眼,樱唇微张,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乔羽飞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稳住脚步走至病人身后,轻轻将托盘放在桌上,又向佳音使了个眼色。
佳音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没有打颤没有结巴地说完了整句话:“乔大人,梳子取来了。”
病人之前一直合眼坐着,闻声也没有睁开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身子稍稍离开了椅背。
乔羽飞怔了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佳音,佳音连手带脚比划一通,乔羽飞起先依然不懂,下一刻忽然福至心灵,三下两下将病人半干的头发拢成一束,拨到椅后。做完这一切后,病人仿佛感应得到一般,头也不回又靠上了椅子。
这家伙……连话也懒得说么?
伺候人还真是门高深的学问。
瞬间生出两种感悟的乔羽飞冲着伶俐的侍女笑了笑,接着向门外指了指。佳音心领神会地悄声退下,临了还不忘虚掩上殿门。
殿里终于没了旁人,乔羽飞拿起梳子,从发梢开始,一下一下专心地梳理起那头长发来。
哪知对方突然出声,害她差点手下打滑、摔了梳子。
“不用扎也不用束,只需整齐些不要在殿下面前失礼就够了。”
对方淡淡一句吩咐,她听得大气也不敢喘,听完之后,心中却渐渐酸涩。
“是。”她简单应了一声,手下的动作愈发小心翼翼,却没发觉对方放在膝上的双手在她出声之后倏地拽住了衣襟。
西斜的阳光将病人的发丝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乔羽飞每将一缕发丝梳直便顺势将其拨到一边,起初她只当不经意所见的斑驳是角度不同所呈现的光影,可随后在同样光线下的比较却让她清除明白地知道,她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光影效果!
胸口一阵刺痛,她伸出微颤的指尖,缓缓将病人脑后的一束发丝勾到近前:本该乌亮如漆的发丝靠近根部的那端已褪成雪一般的霜白!
再捞起旁边一束,也是同样的情形,青丝十有六七已成斑白。
只因位置靠里、白色又集中在发根,加之西黔男子平日多梳髻束冠,如果不是散发细梳的话,是决计不可能发现这般景象的。
执梳那只手的动作逐渐停止,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半黑半白的发丝之上,转瞬渗入缕缕青丝之间。
身后那人停下了动作。
他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他已经确定了身后的人是谁。
日光昏黄,夕阳的余晖穿过半敞的窗扇,将残存的温度交托给地面。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直到背后传出一声哽咽:“你……就不能……少操劳些么?”
他暗叹了口气,克制住不将手伸向她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柔荑,朝着窗外平静回答:“这是父王留下的国家,如果我不为它尽心竭力的话……又怎么说得过去呢?”
一声低泣灵敏地钻入他的耳朵,他一向周全的头脑每到这种时刻就派不上一点儿用场。
“对不起,”一双手臂从背后紧紧环住他,颈后湿漉漉的,但愿只是他未干的头发,“我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到头来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耳畔的鼻音又重了些,再次低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此时正值夏日的黄昏,放眼窗外,应是树木葱茏,花香郁郁,晚归的乳燕一声清啼,翩然没入飞檐之后。
假若时间能够就此驻足……
他睁开眼,略微使了些力将对方收在自己胸前的手腕扯开,末了淡然吐出一句:“我不该跟您说这些。”
随后,他支撑着病体微微转头,声音波澜不惊:“殿下,臣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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