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毒发
喝酒、示意、致歉一气呵成，标准的先斩后奏，旁人根本无从阻拦。偏偏当事人一脸坦荡，加之举止雍容，连唇畔那抹歉然的微笑都流露得恰到好处，如此一来，纵然此举颇为失礼，可他人只注意到西黔佐相的绝代风华，哪里还会生出欣赏以外的心思？
前来敬酒的荣熙公主最先从怔愣中回神，忙道：“哪里，是荣熙考虑不周。”
乔天宇随即将白玉酒杯还予主人，同时略一欠身：“多谢公主体谅。”
乔羽飞呆呆地看着二人相互应对，原本僵在唇角的笑容渐渐淡了，她心下不很确定乔天宇帮她挡酒的理由，但不由地又怀着微渺的希望，一时不好整理，刚想默默坐下再说，抬头却瞥见对谈的两人停止说话，齐齐望向她的所在。
这是什么状况？
月华在身后小声提醒：“公主在跟您道歉。”
乔羽飞恍然大悟，迅速端起官方笑容，顺着乔天宇先前的托词道：“诚如佐相所言，羽飞今日不便多饮，有拂公主美意，实在遗憾。不过还是要多谢公主赠酒之谊。”
接着转向另一边，垂下眼睫道：“劳烦佐相费心。”
依稀瞥到那抹水色的身影深施一礼，轻言“臣不敢当”。
随后三人依次落座，宴席继续，小小的插曲得以告一段落，而暗处，无人知晓的巨浪已然开始蓄势，奈何身陷其中的诸人还没有丝毫察觉。
至少乔羽飞还不曾察觉她先前的关切之举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
开始的时候，异状并不明显。
一声轻咳自右手边响起，即刻便有宫女为佐相奉上润喉的香茗。由于席位相距不远，这些动静自然听了个分明，乔羽飞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而后继续就着银制小勺喝羹，只是动作较先前慢了些许。
而后，耳畔又传来一声轻咳，与前一次不同，似乎是强忍着才不致动静过大。
心中一颤，乔羽飞尽量让自己像是不经意间向右一探，却刚巧看到那道水色的身影扶案起身，步履如常地朝场外走去，颀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不知何故，强烈的不安瞬间涌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跟着起身、问问对方有何不适，所幸很快醒悟主席上只剩她和华粼国公主二人，她再不济也顶着“主人”的身份，决没有抛下客人离开的道理。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乔天都同御史廷枢先后回了各自的席位，席上众人已至酒热耳酣之时，乔羽飞心不在焉地舀起一勺羹汤，怔忪片刻，将勺子放回碗中，唤过月华低声交代几句，而后独自离席而去。
待到乔天都询问时，月华只道天女酒醉，想找个僻静处吹吹凉风，随后问起服侍乔天宇的宫女，竟是同样的说辞。月华刚觉得似有不妥，年轻的国君已吩咐她们几人前去找寻，说是担心天女失足跌倒，言语之间颇为忧虑。
宫女们领命而去，席上唯有一人捕捉到了少年国君眉宇间的沉郁之色。
廷枢明白，眼下二人的同时离席与片刻前他的进言结合，已成功激起了年轻君王的猜疑，但这种发展非他所愿，这样的巧合他本人也完全不曾料到。
如此局面下引导西黔王朝的车轮将会驶往哪条岔路……
他不禁惴惴不安起来。
一穿出回廊、避开众人的目光，乔羽飞立刻顾不得仪态，焦急地张望起来，至于对方看到她冒然离席会有什么反应，她一时没有细想，就连离开时的借口都是吩咐月华现编的。
此刻她只想快些发现那个人的踪影，胸中依稀的刺痛催促着她的脚步，仿佛要失去心爱之物的不安一直在迫使她在夜幕之下找寻那抹熟悉的色彩。这种感觉竟同今日午后小憩时梦中体验到的极其相似，她按捺不住心慌，再次加快了速度。
喧嚣渐远，近处的虫鸣和廊外草木的窸窣昭示着夏日夜晚的平和宁静，在这片和谐的背景音中，一阵水声显得格外突兀。
乔羽飞当即循了水声跳出回廊，在嶙峋的山石之间穿行片刻，最终在水池边假山后发现了半坐在地上的浅色身影。
“怎么回事？”乔羽飞猛然驻足，自以为脱口而出的必是拔高了的惊呼，谁知却是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喃喃。
乍一望去，对方前襟上多了一道醒目的污迹，衣摆湿了半片，不仅如此，清新的夜风里还弥散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腥气，这是……难不成是……
她的目光移上对方的面容，紧闭的双眼，微微翕动的嘴唇，额上滑落的豆大的汗珠……
心下一寒，乔羽飞掐了下手心，自言自语道：“叫人，要马上叫人来！”
才刚抬脚，却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她双腿发软，险些摔倒，回头就瞅见一只手臂无力地垂落，手臂的主人扭头转向她，费力地掀开眼，一张嘴便溢出一串咳声，暗色的液体自唇角蜿蜒而下，滴在胸前。
“回……席上去，别让旁……咳咳……旁人晓得……”
乔羽飞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哑然片刻紧接着怒喝道：“说什么胡话！”说罢抬脚转身。
见她如此，对方挣扎着想要起来，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声，浓稠的液体不断滴落，而他偏偏不顾自己的形状，吃力道：“西黔……华粼……决不能……咳咳——”
一番挣扎，他终于还是摔倒在地，乔羽飞下意识地抢步欲扶，他却顺了口气，拼尽力气拒绝：“殿下还要回席上去，不要污了衣裳——”
“再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把你拖回去！”
对方无力拦阻，情急之下咳血抗争，乔羽飞当即不再犹豫，又急又快地说出她的决定：“我去找可靠的帮手，不会惊动别人，你好好呆着，保持清醒，听到没有！？有本事就昏过去试试！”
对方的声音依旧微弱，可听完她的话却带了些无奈的笑意，竟似刹那间精神了许多：“去吧，我不会有事。”
说话当中，湿透的丝帕轻轻拍在他额上，一缕凉意沁入体肤，令他清醒不少。勉力抬眼再看，银辉所照之处早已没了人影。
可靠的帮手……会是谁呢？
她要用什么方法避免惊动他人？
乔天宇依旧无力地靠着山石，微风轻拂，他的手脚却渐渐冰冷，直至再也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先前腹中难忍的绞痛慢慢化作钝钝的疼，由于忍耐痛楚而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冰冷刺骨，而胸腹间却仍然炙热似火烧。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在意，或者说从一个人独自死去的恐惧被四个字驱散之后，他的心底便生出几分平和从容。此时他的心境便如这夏日的夜晚，温柔而宁静。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这一次，他会见到怎样的神迹？
身着浅色衣衫的青年含笑注视着水面上粼粼的波光，双目缓缓阖起，就此陷入了一个专为疲倦之人准备的、再美好不过的梦境。
跑！
不要停下！
避开宫女和侍卫，一直跑！
回去找千夜，以他的轻功一定可以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将那个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去憩霞殿。
快！
越快越好！
不然的话，那个人——那个人就要——
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少年戏谑的嗓音响起：“正要去会场瞧瞧你呢，怎么了，连路也不看，被鬼追着么？”
“救救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都随着开口瓦解了，她扣紧少年的双肩，两腿同时脱力，多亏少年及时伸手，她借着扶持才没有倒下。
“怎么回事？”少年变了脸色，不避嫌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哪知她迅速稳住身形，吸了口气便拽着少年的衣袖狂奔起来：“没时间了，跟我来！”
“微澜。”
只是低低念出声就能让他感到痛楚又甜蜜的两个字，只这两个字，他挂念了整整两百年。
因为次日搬迁的缘故，同住的其他人早早就睡下了，唯有他人眼中即将失去天女眷顾的工匠晓生一个人孤零零立在院中，静静等待决定这一世命运的时刻来临。
如果他估计得没错，那份加了料的毒应当已经生效了。依照下毒者的计划，那毒本应在入口之时即刻发作，可由于他的介入，药性改变，毒发的时间延后不少，但毒性却更强，如果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的话……
念及此，他双膝一屈，直挺挺跪倒在地，仰头望向夜空，声音虽轻却无比决绝狠厉：“皇天后土在上，世间诸神明鉴，无论承受天谴、身死魂灭，还是此后再入轮回、世世受苦，这一世重逢，我不择手段也要夺得天帝之女，决不放弃！”
是的，他在赌，赌一个机会，赌一个能够缩短现世的他和他的天女之间距离的机会。
赢了，他可以离她更近一步；输了，他就是夺走她性命的凶手，即便他不会就此独活，他所面对的，也只会是另一段漫无止境的等待。
等待……
没错，除了她的名字，他最熟悉的就是等待，而他已经厌倦了等待。
起身之后，一阵眩晕突然袭来，晓生揉了半晌眉心，神情变了数遍，最后冷笑一声，负手盯住自己的影子：
“如果用同样的赌注可以令黛村当日的情景重现，你会不下注？别忘了，我要实现的也是你的愿望！”
愿望……母妃的愿望，他大抵完成得不错。
就此长眠又何尝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他若死了，王朝最大的隐患便跟着消除，母妃的愿望就全部实现了。
父王的愿望，母后的愿望，他也不曾违背。
然而他的愿望又是什么？
听不见，看不到，肉体的感觉消失了，剩下的唯有思绪，他很明白自己的结局。
生平的经历一一闪过脑海，不曾感到丝毫遗憾，只是……只是……
若是能再多忍片刻便好了，那样的话他或许已经在朱涯的护送下秘密返回佐相府，或许他还能挣到一线生机，或许他还可以目睹随她而来的奇迹……
命中注定，他退场的时候到了。
意识飘飘渺渺，始终无法凝聚，他中肯地做出评价：在如此凶猛的毒性下还能撑这么久，自己也够利害的了。
无论如何，只要西黔百姓不会卷入战乱，作为人子、人兄、人臣，他就没什么好挂念的。至于自己……
他其实很想任性一次。
想要回应她的愿望，想要再见她一面，想要再说一句话。
——原来这就是他的愿望，可惜他发现得太晚，此生已不可能实现。
宇——
乔天宇——
明明五感已失，耳中却听得有人唤他的名字，跟着一阵若有似无的芬芳拂过鼻端，他迷惑地掀起眼帘，就见洁白的花瓣漫天飞舞，铺满他的视野。
朦胧的女子身影随着倾洒的花雨出现，将一只柔荑伸到他面前。熟悉的眉眼间笑意盈盈，翠绿的裙裾上点缀着一枚精致的鸳鸯白玉佩。
他知道，这枚玉佩上的鸳鸯正反不同，一雄一雌，看似一只，实则一对，是母妃生前的心爱之物。
他也知道，他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
临死还能身临如此幻境，可见天帝待他着实不薄。
他当即不再犹疑，起身将那只手紧紧握住，与对方含笑相望，轻声吐露心语：
其实我……
一直……
一直都难以抑制着……
被你所吸引……
原打算点几个穴道让地上这家伙清醒清醒，先让拽他来此的人别那么担心，谁知眼下看来，冲上去点了哑穴才最当紧。
“都只剩一口气了还在油嘴滑舌，我就说这家伙看似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实则——”千夜的抱怨才到兴头便嘎然而止，原因无它，他看到了一行刺目的眼泪。
“喂，不过是中个毒而已，我中毒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呢。”
对方恍若未闻，犹自紧握着已经冰冷的男子手掌，千夜怔了一怔，继而皱眉将失魂落魄的某人一把拉开，扛了生死不明的青年在肩，不耐道：“别磨蹭了！我先带他回去，用我知道的法子试试。”
一句话唤回了对方的神志：“……不要惊动他人，越快越好！”
懒得点头，千夜哼了一声，临走前不放心道：“那你呢？还要回宴席上去？”
面前的女子拭去眼泪，形容举止已有平日的八分镇定：“快走，我没事，我还要回去找找帮手。”
见她如此催促，千夜更为不满，偏偏又不想拂了某人的意思，终于不情不愿地撤了。几乎是他刚隐入黑暗之后，佳期的声音已到了附近。
“殿下，您怎么独自走出这么远？”
侍女含笑询问，走近之后却察觉乔羽飞的神情不太寻常。
“马上叫月华她们过来。”
“陛下担心您，叫我们都出来找人了，不过她们几个应该就在附近——”
佳期的解释才至一半便被打断：“你马上请几位惯熟的御医到憩霞殿去，就说我觉得身体不适，记住，你带他们回去之后不论见到什么都不要惊慌。快去！”
见乔羽飞如此焦急郑重，佳期不敢耽搁，匆匆离去，乔羽飞一刻不得松懈，来回寻找，总算又找到了其他四人。
及至返回席上时，她身后只跟了月华一人，片刻之后，佳音出现在服侍乔天都的侍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侍从随即上前俯身在乔天都身侧耳语，引得下首不少目光偏了过来。
听完侍从的汇报，乔天都神色不变，笑了笑转向荣熙公主道：“佐相酒醉，先行回府，还特意捎话来要我再次谢过公主的美酒。难不成……我方才竟错过了什么有趣的事？”
两人因此开始闲聊，佳音回到乔羽飞身后，递上一条防寒的披帛，乔羽飞披上之后端起一杯热茶，动作略有迟缓，脸上也现出疲色。
又过一盏茶时分，乔羽飞口称不适请求提早离席，她最近身体不适一说早已传入众人耳中，因而不曾引起任何猜疑，倒是年轻的国君关切无比，言谈举止间似要亲自送天女回去才放心——这自然是在场所有西黔臣民乐于见到的结果。
荣熙公主终于不负众望、主动提出今晚已然尽兴，不妨就此散席，国君和天女尽可早些休息。
一番推辞，王与天女相偕退场，西黔子民心满意足之下，再没有人追究向来恪守礼仪的佐相为何会提前退场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
月过中天，憩霞殿内灯火通明。先是几名御医进了偏殿，继而最得天女信赖的佳弦音韵四人或去药房、或去膳房，神情肃然，如临大敌。
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天女病后初愈，强撑着出席的结果是再次犯病，很快，这种猜测在侍卫们见到少年君王抱着一名他们熟悉的女子踏入憩霞殿后得到了证实。
然而，让御医们全力救治的另有其人。
躺在床上的男子眉目舒展，唇角噙笑，若不是他面色如纸，唇色泛青，恐怕看到的人都会觉得他只是因为沉溺于美梦之中才迟迟不愿苏醒。
卧室外间断断续续地传来几名御医战战兢兢的解释，乔羽飞守在床头，呆呆地凝视着床上那人的睡容，外面的嘈杂一概没有听入耳中。
“殿下，是先喂绿豆汤还是先喂豆浆？”
原本僵木如雕像的女子瞬间有了行动，从椅子上跳起来道：“佳韵你力气大，把他的嘴掰开，先灌一锅豆浆！”
佳音盛碗，佳弦及时递上银勺，此举即刻遭到自家主上的反对。
“拿什么勺子，佳韵你撬开嘴，直接用碗！”
“殿下！？”
“大不了下巴脱臼！御医就在外头守着，毒解不了，正个骨总没问题吧？”
一声脆响，佳音失手将碗摔在地上，瑟缩不已，其他四人却没一个上前帮忙收拾残局。她们跟随乔羽飞这么久，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铁青的脸色，以及如此尖锐的口吻。
“羽飞？”珠帘叮叮咚咚一阵乱响，乔天都闻声而入，可他的脸色同此间的主人相比只差不好。
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强作镇定，硬是放柔了声调劝慰道：“王兄中的毒虽难解，但我已派人去召集天命城中最好的郎中，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总能解得了的。”
沉默片刻，乔羽飞后退一步，垂头轻道：“我知道，我没事。”
继而转向惊呆了的佳音和佳弦：“再盛一碗，能喂多少是多少。”
眼见她的神色已趋平缓，佳韵犹豫一下，大着胆子开口道：“殿下可曾想要传召那位匠人？虽然他只是个乡野莽夫，可好像确有几分特殊之处。”
晓生？
乔天都眉头微皱：“什么匠人？”
而乔羽飞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位救星，她怎么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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