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援手
卫东,姓卫名东,是开国七贵中卫氏一族存续到如今为数不多的直系后人之一。
关于他的名字,据他娘的猜测应该脱不开这两种含义,一种是身为男儿理当从军入伍守卫东境,另一种是卫家东山再起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这个嫡孙单薄的肩膀上。
到底是哪种推测更靠谱些,卫东他娘也不是很确定,因为起名的卫老太爷早早地就开始犯糊涂,常常连自己处的是猴年马月都搞不清楚,更别说认真地讲解一遍孙儿名字的来历。
卫东自己倒不是很介意,让他挑的话,他觉得两个都挺荒唐。马革裹尸这种荣耀对他而言太遥远,除非他能无视卫夫人源源不绝的眼泪和反反复复的念叨。另外振兴家族之类的念头他也从未有过,毕竟他对现在的日子很满意。
他如今在宫中担任卫尉,说白了就是一个侍卫队小队长。别说全国武人憧憬的对象武安侯,随便和哪个能够进出王宫的武官相比,他都是末等的末等,不值一提的人物。
然而,即便是在炙手可热的大学士文清辉面前,他这个小小的卫尉也有挺直腰杆的资本,别的不敢保证,如果只是比每天接收到的艳羡的目光的话,他还远远胜过文清辉几个马身嘞。
原因就是——
他守卫的那座宫殿叫做憩霞殿,宫殿的主人名唤乔羽飞。
据他的前任介绍,卫尉是一种闲散到近乎无聊的职位,虽说有美貌多姿的宫娥可以尽情欣赏,但宫娥们含情的双眼从不会在他们这些官职小得不值一提的男子身上停留。
真正能引燃后宫三千佳丽热情的是有资格行走在前宫和后宫之间的那些年轻权贵,文臣的代表譬如文大学士、武将的代表譬如武安侯麾下的前锋佑安将军之类的人物。
不过,随便对方官阶多高,他喝过天女亲手煮的绿豆汤么?连国君本人怕都没有他占的地利多!
炎炎夏日,当其他宫院中值守的侍卫半睡半醒半焦躁地嘀咕换班的时辰怎么还没到的时候,他们这一小队的成员喝着冰凉爽口的绿豆汤,谈论着天女对下人的温柔体恤,点评着憩霞殿里的五朵金花的容貌……
真正再惬意不过,再圆满不过——如果天女殿下能够避免偷溜出去的时候被人逮个正着、以保证他们的薪水能够一文不少地进入荷包的话,那就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不过,尽管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被寄予了如此多的厚望,那位殿下的运气依然糟到了出门即被发现的境地,这令他们这群对换装偷溜的天女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态度的侍卫们对着干瘪的荷包情何以堪!
事实说明前辈的话并不完全可信,作为一个称职的卫尉,每天为了自己同下属的荷包的丰满而尽职尽责守卫宫殿安全的工作既不清闲也不无聊。
每天在艳羡的目光中勤勤恳恳地完成工作,偶尔享受下别处没有的福利,除了常年不必拔出鞘的宝剑有些生锈的嫌疑外,卫东觉得,将这份稳定又有规律的工作一直干到六十岁是个颇诱人的计划。
将这份规划写入人生目标之前,他压根不曾想到这种平静而惬意的生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刺客?”憩霞殿的主人难得很晚了还没有入睡,听到侍女的传话,她看了看殿中其他几人的神情,掩下疲色,吩咐带卫尉进来。
首先是将不久之前惊心动魄的追击行动进行一番大致的介绍,其内容包括发现嫌疑人的时辰、地点,嫌疑人的身高、体形、可能性别,以及对方负伤潜逃,宫中侍卫正在不惊扰异国客人的前提下全力缉拿,憩霞殿的守卫工作即将再次加强等一系列后续进展……
“停,”乔羽飞挥手制止卫尉尽职的汇报,她似乎听到了什么要紧的内容,“佐相说要拨人过来?”
“是,乔大人命属下转告殿下,人很快便到,届时由殿下安排即可。”
五位侍女交换了一下眼光,最后将疑问的视线集体投注到宫殿的主人身上,而乔羽飞脸上的惊讶丝毫不比她们少,她愣是猜不到此刻会有谁奉乔天宇之命跑来憩霞殿看守门户,何况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的人事派遣决定,还要由她亲自安排?
简单慰问过后,强忍倦意的乔羽飞吩咐卫尉退下,刺客一事转眼被她抛到了脑后。不知道是不是在她身边呆久了的缘故,月华几人也没有表现出半丝额外的紧张,只是在过了约摸一柱香的时间后抱怨该来报道的人还不出现而已。
“佳期,人来了的话直接带去休息,不必等下去了。”在佳韵第五次拨亮了灯芯后,憩霞殿的实际主事者如此宣布,同时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对自家主上道,“明日还要出席宴会,殿下还是早些休息才好。”
按照以往的惯例,寝殿很快布置妥当,唯一的不同是月华在离去之前做了一个小小的请示:“殿下最近一直身体不适,不如叫人在明晚的宴席上准备一些清淡可口的菜肴?”
乔羽飞似是倦极,费力地点了点头,月华随即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熄灯退下,整座寝殿霎时陷入了黑暗当中,一片寂静当中只余下帷帐中轻浅的呼吸声。
然而表面上的安谧并没有维持很久,房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黑影,背着透过窗格的月光悄无声息地贴近床前,随后,一只黑手慢慢地,慢慢地掀起了薄如蝉翼轻比烟云的纱帐——
“哦?”率先打破寂静的居然是偷袭的黑影,只是声音听起来惊讶又扫兴,完全不像是鬼鬼祟祟的潜入者应当有的反应。
而本该躺在床上困极入梦的此间主人却半坐着靠在床头,用平淡的可以媲美白开水的语气朝着帐外的闯入者道:“我就知道是你,千夜。”
“切,小肚鸡肠的家伙,这么多天把我扔在那种破地方自生自灭,一见面居然是这种态度!”被叫出名字的少年大剌剌地坐到床畔,即刻开始倾吐他满腹的怨气。
乔羽飞眼角突突跳了跳,一边给他腾地方一边问:“乔天宇那家伙居然舍得提前放你出来?竟然还让你直接来找我,真是有够放心。”
“那有什么?面对现实,他只是不得不承认我的实力而已。”千夜跷起一条腿晃了晃,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他倒是派了四个人给我引路,不过时辰不早,我记得这儿的方位,不想太麻烦别人,所以就谢绝了。”
乔羽飞听后顿时无力地垮下了肩,不抱希望地问:“那四个人还好吧?”
少年偏头想了想,而后愉快地答道:“这个时候穴道应该已经解开了。”
憩霞殿的主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待她出声,千夜早已狐疑地将她打量了一遍,皱眉道:“你是怎么回事?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乔羽飞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直接朝向里侧躺下,丢过来一句吩咐:“闭嘴给我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少年呆了呆,忽而脸涨得通红,刚要出声抗议,乔羽飞一句话封住了他的嘴:“别说什么授受不亲的蠢话,你可是混邪教出身的。”
少年闻言果然没有再反驳,静静地闷声躺下,注视了一阵近在咫尺的背影,而后一边暗自生着自己的气一边愤愤地闭紧了眼。
月色融融,夜,依然很长。
实在躲不过的话,就咬破藏在齿间的□□。
他拖着脚步潜藏到台阶下的一丛矮树后,一手紧紧按着腰侧出血不止的伤口,翻腾在心间的尽是破釜沉舟的念头。
照现在这个模样,他决计不能回去,回去也只是让她难办而已——他是宁死都不愿拖累她的。
可不回去的话,他又能去哪儿?
王宫这么大,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他能找到一处安全的藏身之处……
他分神察看自己的处境,好分散一部分痛觉,这儿似乎是属于前宫范围的某处偏僻的院落,挨墙一排砖砌的火炉,不知住在这里的人是什么身份……
门扇轻启,轻微的脚步声令他瞬间戒备,他从树叶的间隙向外窥视,只见一名男子仅着中衣推门而出,长发未束披在身后,一副睡到中途出来起夜的样子。
他略微松懈,紧接着生出疑色:对方脚步稳健,不见丁点初醒的虚浮,而且,看对方脚步所向,其目标竟然是那几个已经熄了火的炉子?
他暗暗焦急——对方若是一直呆在院子里不走,他根本无法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止血上药,然而,若是拼着最后的力气偷袭,只怕得手之后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不说,力竭之后连院墙都翻不出去。
他一时难以抉择,墙边却已有了动静。
对方停在右手第二个火炉侧旁,稍一用力抽出半截泥砖,接着自砖块的空洞中掏出一样白色的东西,轻轻抖开展平。
他只看出那是一块白布,至于白布本身有什么奥秘值得如此收藏,他却看不分明,只能凭着对方的举动兀自猜想。
炉子近旁就有一张方桌,对方将布铺在桌上,右手往炉膛里探了一下,其后竟然以指为笔,以炉灰为墨,在那块白布上凝神书写起来。由于材料所限,必须不时将手伸入炉中,断断续续,写得很是艰难。
他看得出神,几乎忘了身上的伤痛,禁不住微微前倾。随着这一动作,似乎已经凝结的伤口再次扯裂,他咬紧下唇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再一抬眼,对方已经书写完毕,就着白布一角擦净了手指,随后将之原样放回,仔细消灭了所有行动痕迹,转身朝屋门走来。
在将要踏上门前台阶的一刻,对方无端停下了脚步,似是无意间向他的藏身处一望,于他对个正着。他心中一震,呼吸一顿——世间怎会有这样一双淡漠清明的眼?
怔忪间,对方回头步上台阶,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方才有一霎那,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行踪已被发现。发现的下场,只怕是被招来的王宫侍卫五花大绑投入牢中,而后尝尽西黔的种种刑讯逼供。
他从不畏惧死亡,可却害怕从此不能守在她身旁。
“受伤了么?”
当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时,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居然先呆了呆,而后才做出了本该最先采取的反应——勉力跃上台阶,将匕首架在对方颈上。
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只好打晕对方再逃往他处——
“先止血比较好。”
他的反应慢了一拍。
“我不会伤害你……”
他此时的心情已不是诧异可以形容。
“也不会喊人抓你。”
他到底碰到了什么人?
即便利刃抵在喉间,对方的声调始终不曾沾染明显的情绪,态度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淡漠更为恰当:“这么僵持下去,先倒下的人会是你。”
对方说的没错,对目前的他而言,最糟糕的结局不过是在侍卫来到之时吞下□□而已。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松开了钳制,心下一片坦然,盘腿坐下自顾自地处理起伤口来。
对方果真不声不响地回了房间,不一会儿又端出水来让他清洗伤口,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自然不客气地接收了这番违背情理的美意,只是道谢的时候很感别扭。
他今夜的行动要掩人耳目,他本人的身份也不能见光,但临了对方建议他藏身在收放闲置工具的库房时,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我的身份你一看便知,为何还要帮我?”
对方淡漠的神色终于出现一丝波动,说出的答案却令他半晌摸不着头脑:“他如今想尽办法要留在宫中,我不能让他拿你去讨赏。”
顿了一顿,对方补充道:“今夜之后,除非我主动认出你,否则你不必来找我。”
他干脆点头,抱拳致谢:“有缘再见,我自会避嫌。”
然而他又有些在意:“你说的‘他’是指……”
对方掸去沾上裤脚的尘土,确定浑身的装束无一丝不妥后,方才比了比自己,道:“另一个‘我’。”
有脚步声朝着这边来了。
脚步既轻又急,大概是那几个宫女的其中一人,只是……
少年瞟了眼纱帐外的将明未明的天色,对这个时分需要禀报给某人处理的事务有些好奇。下一刻,来人推门而入,毫不迟疑地走至床前,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殿下”。
大床深处随即传出略带沙哑的回应:“什么事,月华?”
少年惊奇得瞪大了双眼:以那家伙的耳力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醒过来了?
站在帐外的正是月华,听到乔羽飞的声音,她只顾得上惊讶片刻,之后马上道:“请殿下即刻梳洗整装。”说罢不等对方答应,熟稔地挂起了外侧的纱帐,探身进里面服侍乔羽飞起床。
她匆忙之下无瑕他顾,否则便会发现离她左肩不远处自帐顶垂下一条深色的衣带,在她转头的一瞬,那条带子像是有生命般消失了踪影。
“出了什么事?”一大早被人打断好梦,正常人迷糊之下都会闹点脾气,相比之下,乔羽飞的口气却听不出任何不快,而且,也没有半点初醒的惺忪。
以此判断,她分明——
“难道殿下昨晚又没能入睡?早知便该燃上熏香,是我们几个疏忽了……”自责的话刚一出口,月华随即想起眼下的境况,正色道,“殿下,荣熙公主执意求见。”
乔羽飞穿鞋的动作顿了一顿,吃惊道:“现在!?”
月华闻言露出苦笑:“我出去的时候,公主她似乎已在咱们宫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时间紧迫,月华招进佳弦、佳音给乔羽飞梳妆,同时吩咐其他几人到侧殿准备待客。等到寝殿的混乱告一段落、恢复到一刻钟前的宁静后,床内才再次传出动静。
一声闷响,紫色的身影面孔朝下扑在床褥上,一动不动爬了半天,然后头一偏,呼出长长一口气。
还好当时他反应够快,直接飞身扒在床顶上撑了一刻钟之久,才没叫碍事的宫女抓个正着,否则的话——凤目闪了闪,少年得意之余莫名地有些遗憾。
算了,这种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少年此时挂念的是别的事情:
是什么原因使得那家伙又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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