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番外：莫负良宵
八月既望，金桂飘香，正是宅子主人大喜的日子。
夜色深重，与前厅的喧嚣不同，位于后院深处的新房内一片宁静，手脚利索的侍女喜娘们早已将里里外外整顿一新，大大小小收拾妥当，各自跑去前头讨赏去了。唯一被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丫环，被年长的侍女们板着脸叮嘱过后，不敢有丝毫松懈地守在房里，不时换只脚来支撑身体的重量，间或朝里间瞄上一眼。
房里当然不会只有她一个，重重喜庆的大红帷幕之后，端坐着头顶喜帕的新娘。新娘子看起来很文静，从送进洞房后便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贴着床沿坐着。全因她这副乖顺的模样，那些喜娘才敢大着胆子偷闲跑去厨房讨甜酒喝，甚至还灌了两壶回来，就摆在外厅的边桌上。
新郎官还在席上敬酒，新娘子还有的等呢。喜娘和侍女都这么说。
既然如此，小小地偷一下懒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小丫环这么想着，瞧瞧地向墙角挪了挪，然后探头看了看里间。
新娘依旧动也不动。
断定不会有人发觉她擅离职守的小动作后，小丫环大着胆子顺着博古架慢慢坐在地上，敛起裙角缩成一团，准备借机打个盹。谁知，就在她刚刚坐稳的当口，里间突然响起一个豪迈有力的女声：“算了，该来的总要来，不过是早晚的区别！”
这……难道是文静的新娘子的声音？
小丫环傻在原地，遗憾地错失了拍拍屁股起身假装自己一直很尽职的大好机会。
而新娘乍听豪爽实则底气十分之不足的自我鼓励仍在继续：“加油！紧张什么？都已经这么熟了，又不是包办婚姻从没见过面！？”
加油是什么意思？小丫环越听越糊涂，却隐约觉得新娘发话的口气同说书人讲的江洋大盗被杀头前高呼“老子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时有点像。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一个是文文弱弱的新娘子，怎么会有相像的地方呢？小丫环更糊涂了。
然而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头。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新娘子似乎朝外面走出来了，而且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有些慌不择路的感觉。小丫环目瞪口呆之余，隐约听到一句低喃——
“算了，还是在书房躲一晚吧……”
躲什么？
小丫环左思右想都答不上来，之后呆呆地看着一身红衣的新娘抓着喜帕拎着凤冠冲出了里间，接着突兀地在边桌前停了下来。
新娘子明显眼睛一亮，而后若有所思地绕着边桌转了数圈，低头思量片刻，最后一击掌做出了决定。
在小丫环不敢置信的眼光里，新娘以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绝姿态举起一壶酒仰头灌了下去。
“怎么是果酒？度数差太多了。”转眼一壶见底，新娘狐疑地捞起另一个酒壶嗅了嗅，动作略微一顿，跟着相同的情形再次上演。
顷刻间，两壶果酒被“文静”的新娘消灭干净。
角落里唯一的目击者早已看直了眼。
摆脱了一干宾客、满怀期待步入洞房的新郎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跟预想有着些许出入的情景——摇摇欲坠，需要丫环扶持才能绕着外厅一步三晃地兜圈子的新娘。
“这是怎么回事？”新郎有礼地询问，像在同外人谈论天气一般自然。
涨红了脸的小丫环一边手足无措地照顾新娘，一边结结巴巴地应对主人的问题：“夫、夫人她一直嚷着要出去找、找酒……”
仿佛是察觉到房中多了熟悉的气息，状态以外的新娘停止对小丫环的纠缠，转而瞄准了正主，摇摇晃晃地提着礼服的裙摆靠了过去。
从此刻开始，就是正式的洞房阶段了。虽然跟他期望的不太一样。
有了这个认识之后，神情自若的新郎当机立断遣退了旁人，同时插上门栓，等他做完这些刚一回身，软玉温香已经贴到了胸前。
醉眼朦胧的新娘显然不是很信赖自己的视力，待双手扶到一个坚实的依靠后，她稳住身形，仰头仔细端详对方的长相，片刻后露出疑惑的神情，眯起眼耸了耸鼻尖，近了又近，末了巴在新郎身上，从对方的胸口到锁骨，从锁骨到颈项，来回地嗅着确认，好似一只凭借气味来识别主人的小狗。
确认无误，酒醉酡红的面庞绽放出欣喜的笑容，新郎意外地收到了一个最为热情的拥抱，而类似的情形在新娘清醒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偶尔这样也算是一种情趣——第N次将缓缓下滑的娇躯捞起来后，苦中作乐的新郎如是想。
“为什么醉成这样？”横抱着新娘走向婚床的途中，新郎拨冗问了一句。
尚且保留着一丝清醒的新娘扯着他的衣襟拼命想要攀上他的肩头，直到他低头将耳朵贴近她后才停止这番无意识的点火行为，然后，新娘怯怯地凑到夫婿耳边：“喝……喝酒……”
新郎深吸了一口气，极富耐心地追问：“为什么喝酒？”
第二个问题似乎有些难度，于是新娘拧紧眉头苦思片刻，想到答案后顷刻间笑得春花烂漫：“壮胆！”
向来神经粗过头的新婚妻子会因为洞房之夜而紧张，这是开窍了的表现，新郎本应感到欣慰，然而，新娘用来缓解压力的方法……委实错得离谱。
这边醉醺醺的新娘还在得意洋洋地自曝：“不过我没有逃跑呢，厉害吧？”
这倒是，新郎不是没考虑过某人临阵脱逃的可能。说到这里，连他也生出好奇：“为什么？”
新娘状似委屈地扁扁嘴，半晌咕哝出两个字道：“……不敢。”
往好的方面讲，这是新娘对未来的人生伴侣异常了解的表现。
两壶果酒的话，以某人的酒量大概要睡上一个时辰。
枉费他一番苦心，唯恐良宵虚度，将能推脱的敬酒统统回绝，健步如飞地赶回来陪伴新婚妻子，结果反是她那边出了意外。依常理而言，不是应当由新娘对着烂醉如泥的新郎一筹莫展么？
也罢，他的妻子向来与旁人不同，连洞房夜都不忘给他“惊喜”。
粗略计算了一下剩余的时间，新郎平静地将醉倒的妻子放入罗帷当中，平静地脱鞋上床，平静地和衣躺下，在伸手抚弄佳人樱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苦笑，在明知对方不会回应的情况下自言自语道：“真是的，什么都不说就丢了一个烂摊子给我呢。你醒来之后会有何反应，想来能够稍稍满足此刻的遗憾罢。”
鼻端尽是微甜清香的吐息，混合着庭院中浓郁的桂花香气，无端令人沉迷。感受到心口难以抑制的情潮涌动，新郎指尖的动作一顿，黑瞳中闪过一丝诧异，接着愉快地笑了起来：“如果到时候还不睁眼，可不要怪我唤醒你啊。”
不省人事的新娘理所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新郎在她额上克制地一吻，想了想又低头汲取了一些残留在娇艳樱唇上的香甜气息，方才阖上俊目养神去。
头……昏沉沉的……
被子捂得好严……床也似乎比往常小了一半……
奇怪……莫非她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觉得屋里有亮光……
亮光！？
新娘一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隔着朦胧的纱帐，桌上的烛火果然在一跳一跳地闪动——完了，她又忘记睡前熄灭烛火了。然而，懊恼之余，她似乎还漏掉了什么……
新娘的视线集中在环着她的那只手臂上，老半天没有眨眼——火红的衣袖，经络清晰的手背——不是她的。
迟钝的大脑开始缓缓运转，以期调出昏睡以前的存档，茫然的目光沿着手臂上移，回头，转身，不期然地看到一张放大了的熟悉面孔。从今夜起正式挂上她丈夫这一头衔的男子就躺在她身后，左臂搭在她腰间，鼻尖发出轻微的鼾声，看样子睡得很熟。
新娘脑海中轰隆一声巨响，原本运转起来的大脑结构似乎再次错了位——她身为唯二的主角居然会在洞房之夜醉倒，为了避免怯场所做的努力也化为不负责任的逃避，还有比她更失败的新娘么？
此外，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和他的洞房花烛夜难不准已经宣告结束了？
新郎的鼾声恰到好处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大势已定，新娘子沮丧得无以复加，但另一方面，她又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前后矛盾的心情连自己都理不清。暂且将复杂的心理活动抛在一边，她动作轻微地转过身，面对面仔细端详自己的枕边人，因为担心距离太近鼻息会喷到对方脸上，她费了一番力气在不碰触对方的情况下从被子里抽出一条胳膊，用衣袖掩住口鼻后，方才大胆地凑了上去。
期间，对方的眉稍抬了一抬，喉结动了一动，一心一意关注动作幅度的新娘想当然没有发觉这些异状。
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睡颜：光洁略方的下巴，挺直的鼻梁，以及长得出乎她意料的睫毛。满心遗憾地放弃了想要拨弄一下对方眼睫的幼稚行为，新娘屏着呼吸，专注地凝望这张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一部分的面容。
实话实说，这张脸算不上顶英俊，但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随着岁月匆匆流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成为她眼中天下无双的美男子。
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所谓恋爱中人，可不都是这幅昏了头的傻模样？纵然两人的结合要经历千难万险，只要对方是他，便可将期间的痛苦悲伤都化作点滴珍藏。
凝视半晌，新娘忽然很能理解王子乍一看到睡美人时的行动，可惜以她的胆量仍旧不足以挑战“袭唇”这一壮举。
犹豫片刻，新娘轻轻吻了吻丈夫的脸颊，在对方的鼾声里小声道歉：“清辉，从现在开始，我一定会做一个好妻子。”
她的新婚夫婿依旧呼吸平稳，没有苏醒的迹象。
新娘盯得久了，睡意渐渐涌上，她小心地掩下一个哈欠，蹑手蹑脚地起身，准备下床熄灯就寝，然而就在她刚要坐正的一瞬，腰间倏地一紧，整个人措手不及地倒向待兔多时的树桩。
一左一右两支树杈将她搂了个结实，同时低哑的嗓音传入耳中，仿佛风过柳梢，沙沙作响。
“羽飞，洞房夜想抛下为夫去什么地方？”
新郎双眸含笑，眼中不见半点初醒的惺忪，偏偏问话时的态度很是认真，表情还夹杂着些许哀怨。
可惜新娘早已不会轻易被表象蒙骗，亦明白跟对方斗智斗勇根本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于是愤愤之余，仅只趴在夫婿胸前闷闷抱怨一句“又捉弄我”了事，想到之前的小动作不知有多少入了对方的眼，她一张俏脸开始止不住地升温。
“为夫在外面辛苦陪酒，羽飞你倒是自斟自饮、惬意得很。”新郎再接再厉，一句话成功勾起某人的负罪感。
隔了好一阵子，深感愧疚的新娘才嗫嚅着开口：“那个……你回来之后，外面的宾客谁来招呼？”
新郎笑了笑，给出预料之中的答案：“都丢给鸣玄了。”
“吓！？”新娘闻言瞪圆了眼，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张艳如桃李、同时又冷若冰霜的面孔，她无法想象两人共同的好友之一还会有招待客人的才能，“不会太困难了么？”
她的新婚夫婿当即笑不可仰，差点把她从身上震下去：“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之前杵在一边谁敬的酒都不喝，恭怀已经醉倒了，不然哪里轮得到那家伙？”
新娘顿时忧心忡忡：“鸣玄他去应对满席的客人……不会出什么问题吧？”以她的了解，生就一副冰山美人脸的好友委实不擅长交际应酬类的工作。
新郎显然并不在意那帮客人会受到怎样的“优待”，只是出于安抚妻子的目的，闲适地答道：“放心吧，有他那张脸就够了。”
提及好友，新娘还有别的事放心不下：“他和明珠……还好吧？”
新郎下意识地将双臂拢得更紧，而后肯定道：“若不是晓得他散席之后要去探望明珠姑娘，以我和恭怀二人联手会灌他不醉么？”
见妻子还要开口，新郎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凑近对方耳边轻声道：“羽飞，你我的洞房花烛夜为何要反复提到别的男子的名字？”
突然遭袭的新娘耳朵一烫，当即条件反射地往边上一缩，经过先前一番亲昵，两人的发尾已缠在一处，她一动，直接遭殃的反而是她的枕边人。新郎吃痛，没留神松了手，刚巧新娘所躲的方向是床外，于是——
“嗵”地一声，床下多了一个人。
“报应。”
笑得一脸风和日丽的新郎对于洞房内的不幸意外只给予了两个字的简短评价。
这厢，横眉怒目的新娘发出有史以来（恐怕是）最为惊人的洞房宣言：“文、清、辉！马上给我写休书，我不嫁了！”
那厢，她那位即将成为过去式的夫婿看似不紧不慢、实则“手脚并用”地关切道：“摔到哪里没有？快让我看看。”
“你到底听——唔……”
在新郎的强势主导下，发生在床帏间的唇舌之争和平演变为“唇舌”……之争。
曾经的护国天女、如今名副其实的文夫人昏昏欲睡地腻在夫婿怀里，咕哝了一句。
“嗯……你爹他……据说也送来了贺礼？”
曾经的大学士、原本有望在三十岁前升任佐相的文府主人专注地用手指梳理妻子的一头秀发，应了一声后好奇道：“怎么了？”
他的妻子困得睁不开眼，含糊道：“很好……你们和好……”
他心思触动，神色愈发温柔，嘴上却顿了顿道：“你没必要操心这些。”
“关心你的人……越多越好……”怀里传来口齿不清的回答。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文清辉的动作停滞片刻，难以形容的柔情不知不觉填满了他的胸口，他顺应心意卷了一缕青丝凑近唇边，轻轻一吻，叹息般地喃喃。
“羽飞……”
“……嗯？”
他动了动嘴角，最后吐出两个字：“睡吧。”
严格说来，他对她算得上一见如故——天命城中有那么多栋宅院，她偏偏寻进了他的花园；鸣玄的笛音天下无双，他却找到了她这个喜好一致的知音。
只不过起初他没打算老实告诉她，即便后来感情逐渐加深，他也并未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唯有处在旁观者的位置，方能保持自己一贯的洒脱悠闲，看她成长，本就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她需要一个兄长、一名好友、一位良师，他于是身兼三职，游刃有余。
何时开始认真了起来？从哪个时候起他生出了独占那片月辉的愿望、迫切地想要体验那份之前被他所不齿的灼热情感？
嘲笑之余，他无从否定心底的渴望。
虽然她的迟钝每每教他挫败不已，但好在天帝对他尚有一丝怜悯，没有让他苦等，顽石有了开窍的一日，他迅速出手，赢得佳人一颗芳心，之后瞒天过海，辞官归隐，总算迎来这夜花好月圆。
她的鼻息慢慢归于轻浅，他抬手将她汗湿的鬓发拨到耳后，眷恋的目光密密匝匝地巡视着娇颜。
除了兄长、好友、良师以外，他同样也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丈夫，当然，只是对她而言。
“此时此刻，关心我的人有你足矣。”
月落星稀，长夜将尽，然而，未来还会有无数良宵，有待他与他的妻子共渡，纵此生漫漫，无从虚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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