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纵使相逢应不识
“小心！”
比关切的声音更快到达的是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阻住了乔羽飞栽倒的去势，而获救的那方直到头顶响起一声闷哼后才惊觉自己做出了怎样的“回报”。
“吓？啊！抱、抱歉，多谢多谢！”忽略了手臂仍被人搀扶的事实、尚未立稳便蹦跳着移开肇祸的双脚的后果相当严重，这下连对方都回天乏术，乔羽飞别无选择地倒向了反方向，“嘭”地一声撞上了离她很近的木桌，桌上的小摆设顿时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然而，这场缺乏观众的闹剧并没有就此结束，紧接着一声异常清晰的脆响，先前靠边放置的琉璃花簪滚落于地，当下碎成几截。
断掉的不止纤细的簪身，还有簪头的一片花瓣，那朵残缺了的娇弱花蕾在满地晶莹的碎屑当中滚了几滚，最后停在乔羽飞脚边，剔透依旧，却已不复最初的完整。
一片细碎的光点映入眼中，乔羽飞怔忪片刻，表情无端地陷入茫然——
眼前的情景仿佛并非第一次看见，为何她会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你还好吧？”关切的话语再度响起，不论乔羽飞多想掩面奔逃，此刻她都不得不先向对方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在哀叹自己霉运不断的同时好好面对自己弄出的烂摊子。
“非、非常抱歉！那个……请问这支簪子的价格是多少，我是憩霞殿的侍女，现在身上没有带钱，不过，等其他几个姐妹过来我马上就可以赔偿。”但愿其他三人当中会有随身携带荷包的，只要今天这道关卡一过，回去她立刻养成出房门带现金的好习惯——举国上下身份最尊贵的某人痛下决心中。
“没有必要。”见她困窘得满脸通红，对方一句话打消她的顾虑，和声道，“这些东西都是我测试炉温时顺便烧制的，本来就是随手所作，值不了几个钱，你不必介意。”
可令乔羽飞愧疚的还不止这一件。
“那你的脚……”
对方笑道：“幸好我的脚不是琉璃所制。”
乔羽飞被这毫无芥蒂的笑声感染，不由地放松了心情，笑着抬眼望向面前此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随和清雅的面容，垂落的刘海半掩着一双幽深的黑瞳，此外，来人衣着朴素，两袖挽至肘上，看样子似乎是工部招募的匠人之一。
“在下华源城匠人晓生，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对方一脸诚恳地询问，将搭讪行动进行得自然而有礼，以至乔羽飞犹豫片刻，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造假：“呃……我叫佳期。”
“哦？不知姑娘原本是何处人士？”
一句谎言果然需要一百句谎言来圆。乔羽飞一边在心里哀号一边坚持这个开了头就无法结束的身份互换游戏：“我原先家住……信阳。”
“信阳？是个不错的地方呢，刚好我来到王都前曾在信阳呆过一段时间，正巧可以同姑娘谈谈那里的风土人情。”
对方兴致盎然地建议，相较之下，乔羽飞的表情已远非僵硬可以形容。如果不是这人的表情十分恳切，两人又是初次见面的话，她简直要怀疑对方是存心在整她的了。
“唔……那个，其实……我先前曾听别人谈起过华源，不过并不知道那里还出产琉璃，这些式样都是你自创的么？”某人生硬地扭转话题，惟愿对方就此打消异地逢故交般的热情。
对方笑了笑，如她所愿，指着地上道：“别的都是，只有那支簪子是华源常见的款式。”
乔羽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心中那抹怪异的感觉再次凝聚，不仅如此，连双眼也开始刺痛，视线随之变得模糊，按这种情形发展下去，难不成又要像当初与千夜重遇时那般失态了么？
“这边离炉火太近，姑娘不妨移步到阴凉些的地方。”
名叫晓生的男子适时出声，关切的话语当下打破了乔羽飞眼前的迷障，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上衣料之下那方小小的布袋，同时跟着对方移步。
原来那朵花蕾是某支发簪的一部分，还有，它出自北方的名城——华源……
她记下了。
“关于用琉璃的颜色来判断炉温——”
想到今日前来的目的，她整理思绪，刚就正题开了个话头，外边院落已有人因她的消失而慌乱起来。
“殿——殿下在找我们了，佳期你在哪儿！？”焦急的声音来自于佳韵。
“看来已经有人在担心姑娘的行踪了……”男子不无遗憾地轻道。
“晓生，之前的事很抱歉，关于控制炉温的事我们下次再谈，如果你不介意下次见面的形式，嗯，有些麻烦的话……”
青年微一躬身，出乎意料地干脆：“但凭姑娘吩咐。”
眼看着乔羽飞跑出院门，墙外响起隐约的谈话声，片刻之后，一切重归寂静，名唤晓生的青年——被工部招募的民间匠人之一神色漠然地走回炉火附近，几脚将晶亮的花簪碎片碾入泥土，没有半分怜惜。
“即便你费尽心思毁了‘忘忧’的解药，我不还是一样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刚才的神情你也看到了，看样子，你的努力防范不过如此。”
院子里除他之外没有半个人影，若真有听者无意间听到这番饱含讥诮的自言自语，恐怕也会因为院落里骤然诡谲起来的气氛而心生寒意。
“你说——关于你，她还能记起多少？我们两个，她会先记起哪一个呢？……说到底，能这么快就见到她还是拜你所学，多谢了。”随手抓起一件琉璃摆件，望着光洁表面上自己扭曲了的面容，青年无端笑得阴沉，“下次见面么……好得很。这一世，她的命定之人只能是我！”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语，尖锐的鸟鸣之后，一只巨大的老鸹受惊似的冲出树荫，飞向天际。
“殿下已经接连两天传召那个工部的匠人了。”
“是叫晓生的那个吧？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据说是从华源来王都参加工部的选拔的，虽说只是一届乡民，却天文地理无所不晓，殿下十分看重他，每次同他谈话都要一个时辰以上才能尽兴。”
“竟有这种事！？先前在学士院的时候也没听说殿下对哪位大人青睐有加……”
“只能说那个工匠确有过人之处吧。”
类似的对话近两日来不断在宫中各处进行，话题的中心人物——名叫晓生、平民出身的青年已成为以憩霞殿为中心、整座王宫里的各个宫女、侍从、卫士、官员的热议对象，关于他的各种传闻一时版本繁多，足以令以他为名的辞书词条下多出数十条详尽的注解。
对此，隶属于学士院的文清辉虽然已有耳闻，但一来华粼使团即将抵达，他本人忙得分身乏术，二来他还接受了好好照顾他那位病情刚有起色的损友的委托，因而，虽然常在宫中，介意之余，他却不曾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直到这日，方与几位同侪一起踏出礼部的大门，他便看到了远处熟悉的身影，眯眼细瞧，果然是憩霞殿中的宫女，名字唤作佳韵的那一位。
正奇怪“她”身边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前宫官员汇聚的地方，紧跟在丽人身后的男子却令他瞬间瞠目。
是他！？
他怎会在这里？
满心的疑问尚未得到解答，耳边已传来愤愤且带点不屑的讨论。
“就是他吧？那边那个。”
“不错，就是他！无故获取了殿下信任的草民！”
“殿下怎会对那种没有一点过人之处的家伙格外关注？”
“哼，运气好罢了，仅仅凭着花言巧语的话，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的。”
显而易见，由佳韵带路向后宫而去的那名男子正是这两天被诸人既羡又妒的主角，但那副长相，那道侧影他却绝不会错认，这位受尽瞩目的新进人物正是当日同乔羽飞一齐定居在华源城的泽逸！
那一日他将东西托付于他后便孤身离去，说是寻人，可后来却彻底失了踪影。之后乔羽飞平安返回，记起了天命城中的种种，却完全忘了华源的那段记忆，以及当初相依为命的这个人。
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直不得而知，连善于收集消息的好友都不曾打听到半点端倪，唯有这点颇为蹊跷。不过，这些浅淡的忧虑同当初乔羽飞失踪时的焦灼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再加上他与两名友人有意忽略，于是，经过时间的冲淡，这个名叫泽逸、平素存在感并不强烈的青年仅剩的存在过的证据似乎便只有他书房里那只覆上了一层灰尘的木匣了。
饶是他也万万不曾料到，竟然会有同此人在宫中再次相遇的一日。
然而，纵使心中惊疑不断，身边的对话仍是断断续续飘了不少入耳，令他又是一惊。
晓生？
不是泽逸？
文清辉抬眼细看，不敢确定印象里对方可曾露出过类似于和煦春阳般的神情，泽逸……似乎眉目生来偏冷，本人的气质更是淡漠得可以，不太可能……似眼前这般。
迥然的神态气质，相同的容貌身姿，这究竟是——
“听说此人技艺超群，不知可能用木头做出活物一般的鸟儿？”
记得那时乔羽飞透露，正是听了如此了不得的绝技，她才兴冲冲地奔去曹夕山请人。
同侪不解之余齐齐发笑：“文兄太高估那小子了。他会的只是普通工匠的那几下，若有这等本事，还不早早地显摆出来？”
“原来如此。”文清辉随着他们说笑，眼中却已有了深究的意味。
同样对憩霞殿最新的动向后知后觉的还有一人，同文清辉一样，那人也深埋在琐碎的公务间不知今夕是何夕，仅剩的空暇也被充分利用起来，专门研读西黔开国史。
但若真要如以往一般挤出空闲也不是办不到，因而迟迟没有听闻宫中最热的议题，有大半是缘于他本人咎由自取。
这人，便是西黔朝中第一人——佐相乔天宇。
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他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佳期她们四人例行的每日报告自那天后便在他的示意下停止，他正式动手在两人之间隔出距离，不再过问她的三餐，她的健康，她的行动，她的情绪……
居然已有三天！
她是天女，他是臣子，此外再无其他关系。简单的一句话否定了她对他的感情，也粉碎了他对她的贪念。
仅仅是一句话，一切都结束了……
既然已经结束了，那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乔天宇动作一僵，合起手中刚刚展开的书卷，将其扔进桌案下的一箱古籍中，接着动作熟练地摊平一份公文，左手抬袖，右手提笔蘸墨，预备写下供君王参阅的批注——华粼使者隔天便到，相关的事务可不能再拖了。
方才酝酿好的批语是什么来着？
高举的手腕悬在半空，年轻佐相的表情有一时的空白。
顷刻后，他猛地想起不久之前他正是因为苦思不出适当的批注才转念拿起一卷古籍打算消遣些微时间的……
可笑呵，竟然连自己做出的决定都不记得了。
俊颜上闪过一抹痛楚，乔天宇强行拉回心绪，搁笔审阅起面前的公文，然而，这一次他依然没能顺着正轨继续进行下去。
“启禀大人，殿下身体微恙，只怕无法……无法出席后日迎接使团的宴席。”
三天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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