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厚礼
听到敲门声，烛火映照下的和蔼面庞自书本之后露出微笑：“耽搁了这么久，莫不成绕着院子跑了两遭？”
微小动作触发的熟悉感令乔羽飞怔了怔，之后才反应过来羞赧道：“义父听到了？”
“听不到都难！”顾及到她的窘态，古至诚不再拿她打趣，顺手放下书卷感慨道，“这横排的文字初时还觉着别扭，几本下来却很快便习惯了，现在反倒觉得以前的书看着累人，真不知道印这些书的人最初是怎么想到的。”
乔羽飞闻言不自觉地摸了摸脸，确定表情不会太夸张后才点头道：“改变旧有的形式的确不容易，新的东西总要过一阵子才能被人接受，您居然这么快就……真是……呃，了不起。实在太好了！”
明明身体轻飘飘地像要飞起来，可先于喜悦涌上的却是流泪的冲动，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表现肯定很奇怪，但最初在南部的书局里看到成排的线装书时，她的眼泪可是瞬间就湿了脸颊，让在场的千夜接连追问了好几天。
线装书、横式排版、活字印刷、发行宝钞、法令公开、政令改革……如果所有的变革都能像这样渐渐被人们接受就好了……
“其实叫你过来是有事情要同你好好商议一下……”书房的主人开启了正题，但说了一句便捋须沉吟起来，似乎在斟酌如何用词。
乔羽飞坐到一边凝神倾听，即使心里还挂念着别的事，可对方欲言又止的态度已经挑起了她的好奇。
“南疆和王都你更喜欢哪一处？”古至诚犹豫了半天，开口却是不甚要紧的问题。
乔羽飞觉得奇怪，随口道：“边疆的日子很有意思，与王都的繁华大不相同，两处都不错啊。”
“这——你还是没听明白。算了，”古至诚轻抚着垂在耳畔的墨色发带，刚毅清矍的眉宇间流露出与他身份不相称的窘迫神情，连说话的口吻也失去了向来的明断果决，“虽然是件好事，但成与不成还要看你的意思……佑安的父亲是我的故交，他家虽未赐姓，却也是王城中的望族旁支。自他爹将他托给我照顾后，他在边境已呆了三年有余，我视他为己出，他的品性我可以保证，其立下的功绩更足以在王都谋得相当的武官职位……”
听到这里，乔羽飞的右眼皮一阵狂跳，所谓的好事该不会是指——
不要啊！
她名义上的唯一长辈显然没有听见他人内心呼声的异能，绕了几个大圈子后终于进入主题：“伯远，就是佑安的父亲，今日午后曾来此同我小叙，其间谈到佑安的亲事，顺道想见见你，不过你刚巧不在……月华，你一路行来，对佑安印象如何？”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乔羽飞十分感谢并欢迎不断出现在她单调生命中的戏剧性情节，前提是她可以顺利摆脱随之而来的麻烦。
“据说这是佑安写信时跟家中提及的，今天他爹来访之事他也有所准备，所以他那边你不必担心。”眼看乔羽飞已经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了，她那位突然热心于红娘事业的义父还不忘落井下石地补充了一句。
佑安他几时……莫非她之前有过什么会遭人误解的言行？
自我反省之前，乔羽飞当机立断，决定将一切萌芽扼杀在摇篮中：“义父，我其实——”
“姑娘家会觉得害羞是理所当然。我知道你遇事很有主见，也不要你马上便做出决定。你先回去仔细想想，这事现在仅有些眉目而已，至于提亲最起码要等到入城封赏之后。你慢慢想不急。”今晚古至诚简直像在故意和她作对，将她的沉默误认为羞涩不说，还进一步截了她的话头，甚至谈到了提亲！
事态大大超出预期，乔羽飞急道：“可是——”
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头，感受到透过发丝传来的熨帖温度，乔羽飞顿时哑然，一动不动地听凭对方温和低回的声音传入耳中：“月华，我若有个女儿，大约便也如你这般。我从来没想过这把年纪上还能白捡到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由此可见上天待我不薄。我虽是个武人，习惯了南征北战，但我希望我的儿女家庭和乐，在远离沙场的地方安定渡过一生。作为父亲，我只有这些要告诉你。”
发觉到烛光背后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水雾，乔羽飞连忙用力眨眨眼，挤出一丝笑意：“义父，我明白了，我会仔细想想……”
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她远在时空彼岸的父母是否也仅是希望她能拥有幸福安宁的生活？
这样的心意，她无法断然拒绝。
和古至诚道过晚安之后，临出门前乔羽飞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您喜欢我送的那份礼物吗？”
古至诚的手微不可察地抬高了一下，继而扬起浅笑：“当然。”
注视着乔羽飞出了院门，黑暗中响起少年不耐烦的抱怨，古至诚笑着阖上门扇走回桌前，从背后的搁架上取下一只纸糊的小盒子。盒盖上装饰了精致的缎带花朵，裱糊的纸面洒着金粉，看得出来做这盒子的人花了不少心思。
不过真正费心的应该还是盒中礼物的选择——一条墨色的发带，漆黑的缎面，暗银色丝线钩边，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多余纹饰，与他其余衣物风格相似。
凝视着盒中小小的礼物，古至诚空出一只手抚上发带末端，稍一用力，活结解开，原本固定发髻的丝带搭落在他掌心。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发带边角已经磨毛了，几根丝线抽了头，平滑的缎面也不甚光洁，乍一眼望去，同盒子里的那条除了新旧之外简直没什么差别。
可对主人来说，这条磨损的发带显然代表了更为深重的含义。鬓发斑白的中年男子以指腹缓缓扫过丝带表面，感觉到指下微微的起伏，他的手不自觉地开始轻颤。
看似无甚特别的黑色发带，他花了三年时间才知道其中奥秘。
有人用一根青丝在墨色的缎面上绣了八个字——“至诚之心，安宁归处”。
面对两条墨色的丝带，古至诚喟叹一声，双目染上悲凉——
那个孩子大概只是注意到他每日系着的发带磨损得厉害，所以才挑选了这件男子常用的饰品送给他吧。至于这件礼物对他来说有多珍贵，她根本无从知道。
夜色深重，唯有整街的酒楼依旧灯火辉煌。忆仙楼的金字在一溜招牌中分外显眼，而这栋酒楼名气之大，使经常来此的熟客从不缺达官显贵之流。
一辆轻便的私家马车停在大门阶下，两个醉酒的身影相互搀扶着步下台阶。小二殷情地从旁照顾，免得贵客跌倒在自家酒楼门前失了仪态，马夫也跳下车利落地撩起帘子，与小二招呼着脚步虚浮的两人安然钻入马车。
帘子放下，小二拢着袖子恭送客人离去，马夫扬手挥鞭，马车伴随着有节奏的“嗒嗒”声渐行渐远。
伸手拨开遮住侧面小窗的布帘，清凉的夜风顿时扑面而来，文清辉撑着混沌的脑袋深吸一口，当下满足得想要叹气。
他这种状态顶多算得上微醺，至于同他对酌的友人——
他懒洋洋地转动脖颈将目光斜向车厢另一端，那儿有一张惊世绝俗的艳容。每当道路两侧的光线恰巧投在那个角落，宛如红莲般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容就会瞬间自黑暗中浮现，白瓷似的雪肤下弥散着灼烧般的嫣红，羽睫半垂掩住流转的眼波，朱唇微启吐息轻柔……而后，光线褪去，这样逼人的美貌便在刹那间如同幻梦一般散去了，顺便勾回了某人的神志。
相识到现在，对方如此美貌之下拥有何种个性，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想不到即便如此还会有看到发呆的时候。看样子，在双方都喝了酒的情况下，这副好皮相的杀伤力也在成番地往上冒啊。
感慨过后，马车的主人干脆凑近了损友，仔细端详起来，心中也不落闲地积极评估。
一路的颠簸以及微凉的夜风似乎令某人清醒了一些，就见长睫轻颤，冰冷得可以用来消暑的声音含混不清地响起：“一边去！晃得我眼花……”
文清辉岂会被这种程度的无情拒绝吓退？他肆无忌惮地对眼前这张脸品评了半晌之后，中肯地道：“我建议你□□羽飞，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醉酒的美人挣扎着撑开眼皮，薄怒道：“这种馊主意你居然也——”
文清辉却不像在开玩笑，甚至郑重补充道：“你去见她之前最好稍饮几杯，效果更好。”
“——见她？”依靠车厢才能勉强维持坐姿的绝代佳人茫茫然地甩了下脑袋，愣了一会儿，忽然回想起什么，无端地开始沮丧，神情凄楚道，“像我这种无足轻重的人……她真的会听我把话说完么？”
文清辉重重叹了一口气移开视线，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招惹上这么一个长得祸国殃民的损友！可基于朋友的道义，有些话还是要说——
“尽管能忍受你恶劣性格的人真的不多——”
一团漆黑中传来咬牙切齿的低语：“你可以闭嘴了！”
“不过谁说得准，羽飞性子那么随和，也许不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觉得照顾一个别扭、无聊、嘴巴毒、脾气坏、心胸狭窄……的麻烦家伙辛苦吧？”一口气将对方贬得一无是处，好久没有这么痛快损人的文清辉霎时间感到神清气爽。
心情大好，顺势以标准的调戏姿势托起某只酒鬼形状优美的下巴，文清辉笑得一脸奸邪：“更何况，这张脸至少抵得上十个人呢。不好好利用的话，连老天都会看不下去的。”
长久的沉默在车厢里蔓延。
这家伙，难不成已经醉死过去了？
“你最大的优点就是长相还过得去，用来掩盖其它缺点——大概马马虎虎吧。其实更简单直接的方法也有，就是把眼下这副模样的你直接送到羽飞房里，如果不是担心被武安侯大卸十八块的话，明天早上就能看到效果了……”文清辉的自言自语渐渐低至不可闻，似乎认真考虑起该方案的具体实行来了。
另一道低若蚊呐的声音涩然响起：“她说我体格偏瘦，在东垣那时也不止一次叮嘱我吃得胖些，她想必不喜欢我这副模样……”
文清辉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担心些什么，哭笑不得的他几乎想拎着对方名为脑袋实为榆木的无用物件撞几下，顾及到对方此时的心情，他深吸一口气道：“放心罢，跟你的其它缺点相比，那点小毛病根本不值一提！”
对方不依不饶，还在一个劲儿地嘟嘟囔囔：“要不是我这么单薄……如果我能再壮硕一些，羽飞她说不定更早就……”
壮硕？
脑内剧场已经开始自行补完：这张熟悉的绝美姿容搭配上一副壮硕的身躯是何等模样——
不行！
危险！！
打住！！！
可惜已经晚了。一口气岔在喉咙那儿，文清辉咳了好一阵子才直起身来，喘着气吼道：“混蛋，你想笑死我不成！？”
边上的某人还在浑然忘我地念叨，他当下决定去他的“友人的心情”，一个巴掌照着那张我见犹怜的玉容呼了过去，被攻击的对象应声而倒。
意思意思地探了下友人的鼻息，文清辉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安静了。
这样才对，毕竟明日他俩还要起个大早，出城拜会武安侯以及那位即将冠上古姓的小姐。
不过，那些都是明天酒醒之后才要考虑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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