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肃野
“羽儿？”见她独自呆在屋里，来人意外之余快步走到近前，扫到几案上的地图，眼神一暗，若无其事道：“你盯着地图做什么？”
乔羽飞的神色早已恢复如常，手指却依然指着图上一处，头也不抬地发问：“这里——天都峰是什么地方？”
“邻国境内的一座名山。”东垣王稳稳坐于案前，伸手拉过乔羽飞将她揽入怀中，不经意间发现对方手心里尽是冷汗，禁不住眉头微蹙，“身体可有不适？不如再去传唤那个郎中。”
乔羽飞用力摇头：“不用了，我没事。”
继而有些急切地道：“天都峰既然在邻国境内，那是不是去不了？”
“为什么突然想去那个地方？”东垣王牢牢锁住她的眼，不放过她眉宇间的任何一丝变化。
“只是……”乔羽飞挠挠头，自己也觉得没有道理，“突然就有了这个念头，想去那儿看看。”
“原来如此。”东垣王轻轻颔首，“既然你对这个地方感兴趣，不如干脆将它划归我东垣的版图，到时候你想将整个王宫挪到那里也没有关系。”
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后，乔羽飞再次深感自己不是当王后的料，眼下她全然无法理解对方口中的宏大构想。
“你的意思是……向邻国发起战争？就为了这么一句无心之言？”
对方扬眉，看向她的眸子晦暗不明：“为了满足你的愿望，还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么？”
可惜乔羽飞并没有被他暧昧的调子乱了心绪，端正神情道：“哪能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就随随便便地开启战争？开战的理由不是要更加——嗯，正义才对么？”
“正义么？”东垣王轻嗤一声，唇角勾出上扬的弧度，“羽儿，哪一方是正义的使者——这种事可不是在交战以前就决定好的，谁赢了，谁就是正义的一方。所谓历史总由胜利者书写也是同样的道理。”
被教导的一方垂下眼帘，放弃辩驳：“也许事实真的如你所说。”
“好了，这些什么时候聊都可以，现在有需要优先考虑的问题。既然你的身体已经提前恢复了，那我们也该尽快恢复之前的相处方式，首先——”东垣王扳正乔羽飞的下巴，不让她有逃避自己注视的机会。
“能直呼我名字的只有你一人，若是连你都不叫了，说不好我自己都会把它忘掉。不如你现在就提醒我一下，嗯？”
一阵哑然后，乔羽飞开始心虚地摇头，小声道：“我也忘了。”即便是她自己也觉得此举很过分。
对方风范十足地微笑着：“我记得昨日你一醒来我便告诉你了。”
“那时我还在犯糊涂，所以……”乔羽飞自知理亏。
“肃野。这是最后一次重复了。”身为她丈夫的男子相当有耐心地再次告知。
“哦，好，我不会忘了。哪个肃野？”妻子虚心求教。
“肃清四野——这个名字的含义。”丈夫从容应答。
“怎么会有父母给孩子起这种满是煞气的名字？”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在听到这样的解释后都会提出的疑问，但敢于当着对方的面直接提出的，乔羽飞绝对是第一个。
话一出口，她马上惊觉自己的失言：这分明是在诋毁她的公婆。
不知道现在收回有没有用？乔羽飞忐忑地偷瞄对方的表情，可却什么都没发现。
隔了好一阵子，就在乔羽飞考虑是不是要先道歉时，对方沉声开口：“这是我取给自己的名字。”
东垣王一抬手将怀中人儿扶正，自己也站起身来，低头看着怔立的乔羽飞笑了：“绝对是个适合我的好名字！”
切碎的日光穿过朝东的窗格斜斜透了几截进来，凌乱而冰冷。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乔羽飞突然有了自这个人身边逃离的冲动。
她的这位国王丈夫果然有着忙不完的工作，带她从那间临时书房出来后便再次出门，临走除了交代盘烈留在她身边小心照顾之外还不忘透露一个惊人的消息：
“今天之内你就能见到我们的儿子。”
一句话令乔羽飞从早上焦虑到午后——无论是为人妻、为人母，还是为王后，她都处在慢慢适应的阶段，离接受还远得很啊！
好在有盘烈这位平时擅于隐藏实力的侃哥，提到那位名叫弘景的小王子便化身为老母鸡，花了近三个时辰一一细数该七岁儿童的种种优点。
之后的然后，话题不可避免地拐向了小王子的父亲，在乔羽飞听来，弘景最大的优点就是很像他老爹。
谈到为之效命的君主，盘烈的言辞乍然变得谨慎，因此，要想知道答案，唯有主动提问。
“当上王的人还有必要亲自领军么？”
面对乔羽飞天外飞来的一笔，盘烈怔了怔：十几年下来，这种事早已成了习惯，主上如何打算他不明白，至于他自己则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沉吟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莫非殿下觉得此举不妥？”
“呃，不是啦。”对方这么郑重其事，乔羽飞显得有些局促，“只是有点儿奇怪。按理说打了胜仗功劳应该归于领军的将领才对，可照他这么做，我国的将领不就没了立功的机会？他一个已经没有提拔余地的人干嘛要和下属抢功劳？”
在她说话的过程中，盘烈的神情渐渐肃整，凝眉半晌，之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郑重道：“属下定当尽快就此向陛下进言。”
不待乔羽飞发表意见，门外侍卫通报：弘景殿下已到。
小鹿般的双眼，白瓷般的皮肤，殷红的小嘴……看来盘烈并没有夸大事实，这个孩子的确相貌出众，让人初见便打心眼儿里疼爱。
但所有的惊艳疼宠都敌不过远远传入耳中的一句“母后”，花了好几秒弄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后，乔羽飞保持着张开双臂弯下腰的姿势愣在了门廊外。
小家伙开始还似模像样地踱步，自打见到走廊尽头的乔羽飞后就抛下架子跑了起来，几乎是冲进了为他备好的怀抱里，“母后母后母后……”一迭声地唤着。
乔羽飞肩部以上的神经统统错位，大脑经过尝试宣布罢工，脸部肌肉集体兴奋抽个不停，小家伙总算发现了她的不对劲，睁着一双大眼巴巴地道：“父王说我再见到你的时候就可以叫你‘母后’了，还是不行么？”
这根本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乔羽飞欲哭无泪，听说自己有个儿子和亲耳听到有人叫自己“母后”绝对不是一个概念，两者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如今她是彻底体验了一把。
随着弘景的到来，乔羽飞不得不开始笨拙地扮演继母这个角色，但即便是将自己是谁都忘了个干净的她也无法将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王室家庭！？
身为一国之君的丈夫不留守在王都、反而带着自己的军队四处征战；
身为王后的她仅仅是因为担心便孤身一人溜到前线；
如今连年仅七岁的王子都跑来和大部队汇合了！
接下来呢？是要把王宫当作摆设，全家一起窝在下属私邸里体验生活吗？
这一家三口未免也太不像话了！尤其令人气恼的是，三人之中还包括了她自己。
关于小王子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盘烈的官方答案是这样的：
“过一阵子陛下想带殿下上战场瞧瞧。”
“不行！太危险了，我不同意！”乔羽飞开始行使监护人的权力，一口否决，“他才只有七岁！”
“陛下八岁时就被封为东胡王、开始掌管封地事务了。”年龄不是问题——盘烈坚持以事实为例阐明这一观点。
更令人脱力的是弘景也在一边帮腔，大眼亮晶晶的：“烈叔叔说我的箭术已经可以出阵了，父王像我这么大时箭术还不如我呢！”
不愧是父子，一样的好战！
这是焦头烂额的乔羽飞后来得出的结论。
入夜之后，东垣王迟迟没有回来，乔羽飞自作主张拒绝了盘烈另外为弘景安排卧房的提议。
实践证明，哄小孩子睡觉是件极其困难的任务，不管这个孩子的身家背景如何。
打手影、讲故事、唱歌，十八般武艺下来，乔羽飞几度险些遵循睡神召唤，一手撑着脑袋侧躺在床上，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小家伙的背。
偏偏对方看似乖巧，在她面前却是个不肯就范的主，一番折腾下来眼珠子还在骨碌碌乱转，不时冒出一两个问题。
“父王说你不记得我们了，是真的吗？”
提到这个，乔羽飞有些歉疚：“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那母后你不在宫里的那段时间去了哪儿？”
乔羽飞不知不觉地放柔了声音：“我也不清楚。”
弘景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哦，那母后你一定是迷路了。”
乔羽飞笑了：“对啊，母后想不起要去什么地方，连回去的路也不记得了。”
末了，弘景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但还是在一个呵欠之后严肃道：“母后你可不要再迷路了，虽然父王一直说你只是在和我们捉迷藏，可母后你藏得这么远，最后还是要靠父王才能找到你，捉迷藏不带玩这么久的。”
一边点头表示受教，一边给小家伙掖紧被角，望着弘景恬静的睡容，乔羽飞的表情渐渐转为凝重：果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王兄，你果然还在！”屏退了宫女侍从，乔天都径直走进兄长处理政务的房间内，瞟了眼桌案上堆积的公文，皱了皱眉随口道，“今晚又不回府里了？没必要这么赶的，不当紧的就先放着。”
乔天宇顺手将摊开的奏折铺在他面前，另外比了一下案头上的一叠，玩笑道：“也不想想罪魁是谁，若不是你迟迟不决定王妃的人选，怎么会有这些？”
乔天都闻言换了一张苦瓜脸：“那些氏族到底怎么了？三不五时就要搞这么一出！也不看看他们家的女儿，连母后的一半都及不上还想着抢占王妃的位子。这次又是御史那只老狐狸挑起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根本就坐等着几个氏族争得头破血流，自己在一边看好戏！”
乔天宇莞尔：“御史的确给你出了个难题，但能借此削弱这些氏族的势力也算得上一件好事。至于你的婚事么——”
西黔王室由初代传下祖训，为王者只能娶一名女子为妻，该女子即为西黔王妃。这条祖训据传是因为初代王终生仅娶了天女一人，并向天帝发誓不离不弃、此情不渝，为表自己诚意，临了还头脑一热，搭上了后代坐拥佳丽三千的福利。
传说真假不明，但自两代国君无法承受左拥右抱的艳福无故暴毙之后，他们的后任就再不敢冒着丧命的危险亲自求证了。倒是某代西黔王不爱江山爱美人，因不甘于只有一位佳人在抱而主动退位，结果为史书添了一桩轶事。
正因为王的身边只能有一名女子，对这名女子的选择自然是慎之又慎、重之又重。通常的做法是在王位继承人尚年幼时将选定的几名贵族少女送入宫中伴读，当王子成年后即决定那名幸运的未来王妃是谁。
本来由于这条祖训，每代西黔王的子嗣都寥寥无几，从小选定接班人也不是难事，培养未来王妃的方式更是合情合理——
但轮到他们这一代，情况却有些特殊。
“说得轻巧！我可不想挑个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的女人相伴一生！王兄，明□□议上若是再有人开口提及此事，你可得帮我回了他们！”头疼无比的少年王近似无赖地央求兄长帮忙，心知对方一定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乔天宇只好停笔，揉了揉额角道：“君王选妃乃是国之大事。你已经十八了，也该清楚这样拖着不是办法，不如认真考虑一下，其实有几位候选人还是值得召入宫中一见的。”
“那王兄你已经是二十又二的老人了，怎么还不见你娶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是最好的挡箭牌。
“臣民关心的是你的子嗣，不是我的。”再度提笔，同时一本正经地回答。
一只手拍上那份墨迹未干的文书，强行中止兄长的工作，年轻的王者阴恻恻地笑：“我记得王可以为臣子赐婚，我正在在考虑第一次该拿谁练个手。”
搁笔抬头，举手投降，身为西黔佐相的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答应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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