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家宴
入冬之后,基本上就没什么农活儿好干了。尤其到了年关将至的时候,住在城里的人们几乎连城门都懒得出。
但在屋子里闷久了即便出门吹个西北风也是好的。可糟糕的是,离开了家中的火炉,古代人的娱乐生活实在乏善可陈的很,像赌钱喝花酒这种项目又明显将服务对象定位为男性,因此到茶馆听人说书就成了为数不多的、老少咸宜的冬季必备节目。
此时此刻,华源城中最受欢迎的酒楼之一状元楼里就挤满了一干听众,全部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一楼大厅的说书先生身上。说书人的口才极好,描绘场景人物皆是栩栩如生,讲到精彩之处自己也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听得在座众人如痴如醉。
“话说毅昌大人挥槊拍马,直冲敌阵,所到之处敌兵横尸一片,无人能阻。一场恶战下来,大人的铠甲如同被血洗过一般,东垣将兵只敢远远观望,无人敢再上前。毅昌大人横刀立马,将长槊用力往前一掷,长槊便稳稳钉在地上,诸人见之胆寒。大人于马上暴喝一声:‘敢犯西黔者,虽远必诛!’东垣人吓得屁滚尿流,匆忙撤退,哪个还敢应战?!”
“好!”台下众人听到此处豪情顿生,纷纷跳起来鼓掌叫好,脸上均是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让众人为之热情高涨的主人公正是一个多月前因守卫下鄞有功而恢复军职的下将军毅昌,如今负责守卫东境的下鄞——伊春一线,俨然已成为西黔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
英雄的过往自然引起了无数拥护者们的兴趣,但奇怪的是,民众对于下鄞之战前毅昌将军的经历几乎一无所知。没人知道他之前在做什么、人在哪里,这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似乎是一夜之间出现在下鄞、专为击退东垣人的偷袭而来的。
不死心的人们继续向前追溯,终于发现他们的英雄三年前曾在当时的太尉麾下担任前锋,其时就以勇武著称。太尉兵变失败后,他随即离开行伍,不知所踪。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三年,但提起当年的叛乱之事仍属禁忌。人们放弃了追查的同时,坊间关于这位将军之前三年的奇遇却已形成了多种版本。
有人说,毅昌将军与太尉情如父子,决意为太尉守孝三年,归隐山林。可在三年后的某日忽然梦见天女示警,命他前往东境,于是他在天女护佑之下去往下鄞,一举击退敌兵。
也有人说,朝廷因顾忌将军是太尉旧部而将之派往下鄞附近的偏僻之地驻守,同时贬低了他的军职,勒令他不准擅自离开驻守之地。
还有人说,将军三年来都被软禁在天命城,从未离开过王都。此次是因为朝中已掌握了东垣的行动,因此提前调派他过去的。
不管事实如何,相比之下,充满浪漫幻想的第一种说法显然比枯燥乏味的后两种猜测更符合人们对整件事情的期望,各地的说书人也大都照第一种来发挥自己的想像力,久而久之,这俨然就是真相了。而毅昌也因此得了个“天佑将军”的称号,染上了更加浓厚的传奇色彩。
遥远边境上的战事除去给人们提供了一位英雄以及众多谈资之外,并没有在更深层次上影响到百姓的生活。人们依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保持着原有的步调,因此,状元楼日日爆满也就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了。
众人起身叫好的时候,坐在后排的乔羽飞只是拍手,没有跟着站起来。正因如此,附近一圈人里只有她瞧见前排男子的袖口里掉出一件东西。
那物件刚巧落在她脚边,仔细一看,却是一只长方形的锦袋,做工精美,里面扁扁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不过既然是装在如此精致的袋子里,想必价格不菲。
男子喝过彩坐回凳上,显然还没有注意到他掉了东西,周围人声嘈杂,多数人还沉浸在说书人描绘的战争场景中不能自拔、眉飞色舞地与同伴攀谈。只有这名男子似乎是一个人来的,趁着间歇兀自安静地喝茶,举止中透出一股儒雅之气。
乔羽飞捡起锦袋拍拍男子的肩膀递了过去,男子偏头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地接过,见他如此紧张,乔羽飞连忙轻道:“你的东西刚才掉在地上了。”
男子闻声猛地回头,看清乔羽飞的面容之后,神情顿时无法抑制地激动起来,连完整地说句话都变得困难:“居然……太好了……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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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各家各户院子里都开始飘出饭菜的香味。乔羽飞正在灶间忙碌,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止在自家门前,于是匆匆放下手中活计迎出门去。
门外刚从马上下来的正是她的新朋友恭怀,他一见乔羽飞便笑着递出手中的东西:“喏,这是今天的礼物。”
乔羽飞看清里面的东西,大喜道:“太好了,我正发愁没有新鲜蔬菜下锅呢,恭怀你来的真是及时。”
身在古代总会遇到各种不便,呆得越久,这种体会就越明显。
在现代,不论何时都能在超市中买到应有尽有的瓜果蔬菜,但在这里,尤其是北方,冬季几乎吃不上什么新鲜东西,每日里重复的就是白菜、土豆,其他蔬菜则都是奢望。因为这个,每当做饭的时候,乔羽飞都会对塑料大棚的发明者致以崇高的敬意。
幸而恭怀在华源城中开有酒楼,不时地会送一堆蔬菜过来,这才打消了乔羽飞搬往南方的念头。
恭怀一边拴马一边道:“泽逸呢?”
“他去药店帮忙了,估计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乔羽飞拎起一袋蔬菜带头往里走。
恭怀几步跟上,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袋子拎着,不等乔羽飞抗议又道:“他还真是一天到晚和药材打交道。”
“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在乔羽飞说来却带了一丝宠溺的味道。
两人刚把菜拎进厨房,马上便有其他客人上门。新来的访客未等近前便高声道:“羽飞,我来拜访了!”
乔羽飞眼睛一亮,拉着恭怀边往外走便道:“这就是我今天刚认识的朋友,要趁着今晚你也在一起介绍的。”
恭怀早已看清来人,惊讶之后主动拱手行礼道:“恭怀见过文大人。不想在这里和大人巧遇。”
这边文清辉讶异的程度不下于他,但面上并没有流露太多,跟着客气道:“郎署的恭怀是吧?朝堂之外不必多礼,幸会了。”
这下轮到乔羽飞惊奇:“你们两个认识?”
文清辉笑容优雅,不动声色地抢先道:“之前见过几面,简单来说应该是同僚的关系。”
恭怀笑容温文,恭敬有礼地点头道:“正是。而且之后一段时间内大概会有和文大人共事的机会。”
对于空气中弥散开的淡淡敌意,无此探测功能的乔羽飞自然没有发觉,径自高兴道:“太好了,既然你们认识,那就不用我作多余的介绍了。其实我今天在状元楼遇到清辉的时候就觉得你们大概会很合得来了。清辉最初见到我的表情和恭怀你那时候一模一样,而且他后来和我聊的内容几乎和你说的一字不差——这么说来,和我长得像的人还真多,你们两个都有和我容貌相似的朋友,这不是很巧吗?”
两人同时一怔,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恭怀率先道:“果真很巧,说不定大人的朋友和恭怀认识的那位恰巧是同一个人?”
文清辉颔首:“恐怕真是这样。”
说罢彼此都忍不住苦笑,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好了好了,既然有这么多要说的就进屋坐下好好说嘛,别回去了又说我不会待客,大冷天的还把你们晾在院子里。”乔羽飞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坐下,又脚不沾地地给两人沏上热茶,看样子对他俩一见“投缘”的状况十分满意。
等到乔羽飞出去,屋里顿时静了下来,两人默默喝茶,哪个都没有先开口的打算。
不一会儿,窗子里飘进一阵菜香,文清辉自言自语道:“殿——羽飞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大人不曾怀疑过她只是容貌相似的人吗?”恭怀眼神闪烁,如是问道。
“呵呵,”文清辉淡笑,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这个问题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要辨认殿下说来简单,看她的耳垂和头发就知道了。”和乔羽飞关系亲密的人自然知道她没有耳洞,头发又顺直得惊人。恭怀和乔羽飞的接触虽然有限,但这些细微之处的不同又怎能逃得过商人敏锐的眼光?
文清辉嘴边的笑容隐去,冷冷道:“阁下好眼光,不愧是佐相大人看中的人才。难怪佐相大人敢把殿下交给你照顾!”
面对诱拐天女这么大的罪名,恭怀收起了试探的心思,讶然之余肃然道:“大人何出此言?照顾殿下的另有其人,何况恭怀为官时日甚少,位卑言轻,又如何能让佐相大人另眼相待?文大人真是说笑了。”
通过乔天宇乔天都兄弟俩三年多的努力,朝中阵垒分明的局面已经缓解不少,但背地里大多数官员身上仍贴着标签,有的是“陛下”,有的是“佐相”。标签不同的人表面上相安无事,暗中却彼此抱有敌意。
文清辉身为大学士,常在王身边陪侍,怎么说来都是“陛下”这一边的,会对与乔天宇有私下交往的恭怀生出防备之意可是一点都不奇怪,何况这次的事情尚未分明,许多疑点还需一一证实,在这种紧要关头,对于可疑人物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你回来了!”窗外乔羽飞欢快的声音引开了两人的注意力,似乎有人走进了院子。
“我回来了。”一个平静无波的男声响起,听起来十分陌生。
文清辉正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声音的主人,冷不防听到乔羽飞接下来的话,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你回来的刚好,他们已经到了,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话音未落,厚重的门帘一动,一名男子走了进来,文清辉几乎是在看到此人的同时瞪大了眼: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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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辉你认识泽逸?”乔羽飞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巧合仿佛都集中到一起了。
“谈不上认识,”文清辉的目光依次扫过乔羽飞惊喜的脸、泽逸面无表情的脸以及恭怀带着探询意味的脸,“在王都有过一面之缘。”准确地说,是在佐相府上。
“哦,对了,今天上午忘了问你,清辉你从王都那么远的地方跑来华源做什么?”面对新结交的朋友,乔羽飞的问题层出不穷。
“这是我身为督察使的工作:来饶州验收各郡现任郡守三年来的工作、并将结果汇报给上面。”文清辉简略答道。
“前几日我收到通告的时候还吃了一惊——文大人身居高位,这种例行公事根本不必大人出面、交给其他人不就行了?”恭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文清辉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才道:“说得冠冕堂皇些,身为人臣,理当为王上分忧不是?当然,这些都是套话,实际上天命城那边我早呆腻了,正好出来晃晃。”
乔羽飞听得暗自为西黔王捏了把汗,想起恭怀的事便道:“这么说来,年一过恭怀也要继任青阳郡守了呢。”
恭怀摇头笑道:“说是如此,其实要等督察使走后才能接到朝廷的正式任命,此前都只是跟着现任郡守熟悉当地情况而已,真要等到继任估计是开春后的事了。”
“这样啊,”乔羽飞点点头,“没想到在这里公务员也这么吃香,一个两个都是公务员。”
文清辉奇道:“什么是公务员?”
恭怀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当初羽飞也告诉过我,指的是为公家服务的人。”
“有趣的说法。”文清辉淡淡一笑,“真是一点没变。”
“嗯?什么?”乔羽飞一时分神没听清后半句。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泽逸突然淡淡道:“菜要凉了。”
文清辉向乔羽飞笑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乔羽飞这才醒悟到身为主人的职责,立马开始惭愧地劝客人多吃一些。虽然之后泽逸再没说话,但恭怀见识广博,清辉风趣健谈,一顿饭吃下来倒也没有冷场的时候。
四人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恭怀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吟吟地对乔羽飞说:“上次你提的那个手套我已经叫人做出来一批,卖得不错,用起来果然比手笼方便得多。”
乔羽飞听了喜道:“真的吗?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东西也有人愿意掏钱。”
“新奇又有用的东西,买的人自然多。倒是你,”恭怀的眼神往边上一瞟,促狭地笑道,“想要的话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干嘛自己费那种事?”
文清辉和泽逸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窗台上的针线篮里装着一只缝到一半的并指手套,文清辉虽然没看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但从方才二人间的对话中也大概听出一些端倪。乔羽飞不擅女红,他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但万万想不到乔羽飞会有亲手穿针引线的一日。
乔羽飞呼地冲过去将篮子扣上,涨红了脸不满道:“恭怀你真是的,手艺差又怎么啦,我就是要自己缝,反正也不是给你的。”
恭怀露出不怀好意的奸笑:“那是给谁的?”
乔羽飞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对方捉弄了,脸上的红晕越发明显,最后气鼓鼓地一扭头道:“你们慢慢聊,我去洗碗。”
她出去不久,泽逸也跟着出去了,不远处厨房里的动静在屋中听得一清二楚。
“咦?柴不够了……谢谢。”
“刷子不见了……哦,看到了,不用指了。”
“反正是用温水刷,不涂那个油脂也可以吧……是、是,我涂就是了。”
自始至终,厨房里只听得到乔羽飞一个人的声音,但猜也猜得出来泽逸此时必定在她身边。
恭怀由衷地叹道:“真叫人佩服,这样儿都能交谈。”
文清辉再也按捺不住,刚要起身,突然听得恭怀说到:“大人从前可曾见过殿下这般生动快活的表情?”
文清辉铁青了一张脸,半晌才不甘地说了实话:“不曾。”
“大人不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文清辉握紧双拳,身体由于过度隐忍而微微发抖:“但照这么发展下去的话——”
“肩负一国兴亡的天女抛弃使命、嫁作人妇、埋没民间?真是一个令人叹惋的结局啊。”恭怀脸上别有深意的笑容表明他心里想的跟嘴上说得完全不是一码事。
文清辉因他的话而沉默,许久后抬头冷笑道:“真是便宜了那小子!”
“难得大人也这么认为。既然如此,以后大人不如常来拜访,反正羽飞不会介意。”恭怀提议,含笑的双眼间充满算计。
文清辉露出了然的笑容,若论耍手段的话他可是不逞多让:“那我们以后轮着来?”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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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乔羽飞那里出来后时间还早,华源城的街道依旧喧嚣。
文清辉见恭怀牵了马便问:“今晚还要赶回青阳郡吗?”
恭怀摆手道:“我在城里也有住处,明日回去便可。”
文清辉闻言挑眉,朝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酒楼遥遥一指:“去喝一杯?”
恭怀笑着颔首:“理当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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