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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马车一路行过东城。

  未至天幕,路旁已少有行人。偶有车马经过,也是行色匆匆,急于还家。皇城之内,本该热闹的酒楼茶肆,食铺客栈,皆早早合上门板,落下门栓。

  便是夜不歇灯的秦楼楚馆,今日也匿-去-酒-色,消去人声,唯烛光相伴。

  四城之内,府衙休事。

  官宅民居,皆挂起灯笼,阖家团圆。

  烛火点燃,橘光闪烁。

  纸灯轻摇,琉璃灯炫发五彩。

  从上空俯瞰,整座皇城,笼罩一层暖融,仿佛银河环绕,坠落万千星辰。

  天色渐碗,忽起一阵北风。

  天空中,彤云密集。不一会,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飘落。

  朔风过时,冰冷刺骨。

  寒风侵肌,卷着晶莹的冰粒,阵阵敲在车厢上,发出声声钝响。

  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急似一阵。

  隔着车箱,亦觉料峭。

  敲击声中,杨瓒抱在手炉,背靠厢壁,双眼微合。貌似在闭目养神,实则神智清明,回忆草原之之事,正查补缺漏,心思急转。

  杨廉裹着斗篷,抱着小一些的手炉,坐在对面。几次想要说话,见杨瓒神情透出疲惫,终不忍打扰。

  心思不定,欲言又止,难免有几许烦-躁。

  因腿麻,挪动两下,不慎碰到矮桌上的木盒。

  杨廉惊呼一声,来不及抓住,盒子滚落车板,发出一声轻响。

  察觉动静,杨瓒睁开眼。

  车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廉儿可是有话?”

  见木盒跌落,盒盖飞出,杨廉正觉烦恼。陡听杨瓒出声,不禁惊了一下,猛的抬起头。

  “四叔?”

  “可有话同我说?”杨瓒侧首轻笑,又问一句。

  “侄儿……”杨廉有些犹豫。

  杨瓒仍是笑,并未催促。

  两息后,杨瓒放下木盒,坐正身体,深吸一口气,道:“四叔,侄儿有一事不明,苦思不得答案,想请四叔帮侄儿解惑。”

  “何事不明?”

  看向杨廉,杨瓒很有些好奇。

  清雅的面容,带着浅笑,因这份好奇,愈发显得可亲。

  小少年咬了咬下唇,道:“冬至节乃亲人团聚。”

  “对。”杨瓒点头。

  “那……侯府家宴,为何四叔与侄儿也要去?”

  “此事不明?”

  “恩。”

  “可问过顾伯爷?”

  杨廉点头。

  “侄儿问过。顾叔言,他与四叔情谊深厚,不分彼此。然,”杨廉顿了顿,“侄儿仍觉不对。心中疑惑无解,只能问四叔。”

  杨瓒挑眉,没有立即应答。

  手指抚过暖炉,重又靠向车壁。斟酌两秒,侧过身,抬手敲了敲车窗。

  少顷,半扇木窗推开,几粒碎雪飘入。

  顾卿的声音,伴朔风传来。

  “四郎何事?”

  “侯府请帖,伯爷可带着?”

  “带着。”

  “可否一观?”

  沉默。

  “伯爷?”

  持续沉默。

  “靖之?”

  依旧沉默。

  杨瓒蹙眉,给不给看,也该有个回答。

  这算怎么回事?

  沉默是金,非-暴-力-不合作?

  又过数息,没等到回答,杨瓒耐心告罄。

  直起身,推开另半扇车窗。

  不顾迎面扑来风雪,正要开口,对上顾卿表情,瞬间愣了一下。

  顾伯爷的表情,委实有些复杂,很难以形容。

  为难?

  的确。

  愤怒?

  不像。

  尴尬?

  差了点。

  恼羞成怒?

  杨瓒咂咂嘴。

  这样复杂的情绪,出现在顾卿身上,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种种念头闪过,寻不出答案。

  杨瓒眉间皱得更深。

  “靖之,请帖可有问题?”

  顾卿摇头。

  “可有话未同我讲?”

  顾卿继续摇头。

  杨瓒抿紧嘴唇,干脆从车厢探出手。

  五指摊开,雪花瞬息飘落,融化消失,盖住掌心。

  杨瓒的手纹略有些乱,依照老话,注定一生-操-心。

  “既如此,可容瓒一观?”

  杨瓒想过,侯府家宴不会简单。顾卿藏下请帖,八成有不可言之事。

  人皆有好奇心,杨瓒也不例外。

  这种情况下,顾卿藏得越紧,他越是好奇,越是想看。

  原本,归京之后政务繁忙,草原纷乱、江南造船等事一并压下,杨瓒忙得脚打后脑勺,实无余暇七想八想,家宴之事都被抛在脑后。

  未料侯府家宴改期,不只请他,连侄子一并带去。

  好奇心重起,杨御史决意要弄个明白。否则,回到长安伯府,顾伯爷的房梁生涯仍要继续。

  不怪杨瓒多心。

  冬至佳节,古已有之。

  当此节日,天子不朝,百官绝事。北疆闭关,南域休战。

  京城之内,店铺落门,商人不市。

  无论官员白丁,卫军百姓,皆要家人聚宴,亲朋相会,赠以美食,同桌共饮。

  其热闹隆重,仅次-新-春-佳-节。

  杨瓒同顾卿的关系,侯府必然知晓。即便之前不知,经蓟州数月,也不再是秘密。

  现如今,侯府下帖请他,即已表明态度。然而,请帖内容,实在让杨瓒挂心。

  杨御史心意已定,态度坚决,手掌摊开,不要到请帖誓不罢休。

  顾指挥表情冰冷,浑身冒出煞气。

  绝非针对杨瓒,而是帖上留字的某人。

  盖着庆平侯私印,字迹却做不得假。

  “子婿”两字浮现眼前,顾指挥握紧马鞭,脸黑成锅底。视线穿透雪-幕,眺望庆平侯府方向,煞气凝聚,杀气腾腾。

  这等架势,混不似赶赴家宴,活脱脱要踹门找茬,兄弟阋墙,挥舞马鞭,大开杀戒。

  见状,随行护卫齐刷刷打个寒颤。明知伯爷的怒气不是针对自己,仍觉得头皮发麻。

  下意识握紧缰绳,让出安全距离。

  唯有杨御史,不似常人,半点不受影响。

  非是杨瓒感觉迟钝。

  究其原因,见识过顾伯爷爬房梁、掀屋瓦的英姿,煞气再重,杀气再弄,甚者,当场挥-鞭-拔-刀,也害怕不起来。

  一路僵持,杨瓒态度坚决,心思坚定。

  距庆平侯府上不到百米,顾卿终于无力招架,一边冒着煞气,一边低头妥协。

  当场自袖中取出请帖,递给杨瓒。

  车窗关上,杨御史小胜一局。

  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杨探花表示,甭管怎么算,接着就是。

  思及顾伯爷的“算账”方式,不觉浮想联翩,略有期待。

  “四叔?”

  “啊?”

  意识到侄子还在车厢,杨瓒连忙收拢心思,干笑两声,展开请帖。

  两眼扫过,真相揭晓,杨瓒眯起双眼,嘴角不自觉上翘。

  难怪。

  这样的请帖,以顾伯爷的性格,会主动给他看才怪!

  “廉儿,”

  合上请帖,杨瓒笑得更加温和,眸中闪过几丝狡黠。

  “我同顾伯爷是至交,伯爷视你同子侄,赴家宴并无不可。”

  小少年歪着脑袋,看向杨瓒,道:“四叔所言,同顾叔颇为类似。果真如此?”

  “果真。”

  “是侄儿多想?”

  “的确。”

  杨瓒斩钉截铁。

  杨廉点点头,解除疑惑,为多心感到不好意思。半点没有怀疑,杨瓒腹黑成墨,压根没有道出真相,只用“场面话”敷衍。

  当他长成,位列朝堂,经历种种斗智斗勇,学会挖坑埋人,才终于发现,四叔当年是如何英明神武。

  由此,不禁发出感慨:廉有今日,实仰赖四叔教导。跌在坑中,莫要怪廉。本官也是无奈啊。

  道理很简单,有个厚黑成性,常常“善意谎言”的叔叔,小少年不想被唬弄,唯有睁大双眼,努力发掘真理。

  步子越迈越大,路越走越长,真理越挖越深,白胖的-馒-头也会裹进芝麻。

  亲叔叔是殿试探花,御前重臣,起步点本就高于常人。

  加上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的教导,南镇抚司同知的熏陶,东、西两厂厂公的提点,谢状元顾榜眼,乃至王参议的各种小灶,想不完成蜕变也难。

  偶尔,致仕的李阁老还要点拨两句,芝麻包再度进化,踏上厚黑巅峰,完全不是虚话。

  有猛士不开窍,以身试法,自撞南墙,被小少年挖坑埋土,爬不出来,只能坐在坑底,仰望蓝天,自认倒霉。

  当下,小少年还是白白胖胖,软乎乎的包子一枚。随杨瓒教导,受顾指挥熏陶,潜移默化,转变之日,终不会太远。

  百米距离,转眼即到。

  庆平侯府前,顾鼎一身绮衣,腰舒金带,在阶下亲迎。

  车夫拉住缰绳,马车停下。

  杨瓒放下手炉,紧了紧外袍,弯身走出车门。

  双脚落地,积雪吱嘎作响。打了个喷嚏,立觉朔风扑面。

  天色愈暗,早有侯府家人打起灯笼,张开纸伞。

  未等家人上前,顾卿先一步翻身下马,快行两步,以斗篷罩住杨瓒。

  目睹此景,侯府家人僵住,顾鼎仰头望天。

  兄弟啊,好歹还在大门外,能否注意下影响?

  可惜,在长安伯面前,顾世子实在欠缺存在感。

  习惯成自然,杨瓒披着顾卿的斗篷,未觉半点不妥。向顾鼎拱手,旋即回身,欲-将杨廉抱出车厢。

  杨廉脸红,坚决不肯。

  “四叔,侄子自己走。”

  “风冷雪厚,受了寒气不好。”

  “……”

  “怎么?”

  杨瓒再伸手,却不见侄子抓住。以为小少年不好意思,心下别扭。

  未料想,杨廉迟疑抬头,低声道:“四叔,侄子重,您怕是……”抱不动。

  杨瓒:“……”

  要不要这么打击人?

  想起蓟州时,顾榜眼单手持剑,舞得虎虎生风,他双手接过,却是一个踉跄,杨瓒禁不住眼角发酸。

  正无语时,斜刺里探出一条手臂,直将杨廉托起,抱出车厢。

  杨瓒抬头,对上轻轻松松,恍似托着一捧空气的顾伯爷,默默无语,泪水长流。

  好吧。

  人和人不能比,他早就清楚……清楚个x啊!

  侯府前这一幕,落在不知情者眼中,多会以为,杨瓒同顾卿相交莫逆,情谊深厚。负责迎人的顾世子,心底知晓真相,唯有揉揉双眼,再次仰头望天。

  雪越下越大,朔风更冷。

  杨瓒连打两个喷嚏,裹着顾卿的斗篷,仍挡不住寒意。

  门前显然不是寒暄之地。

  “二弟,季珪,随我来。”

  听到顾鼎之言,杨瓒颔首致谢,顾卿却是挑眉。

  顾鼎知晓根由,当即摊手。

  称佥宪太过疏远,唯有称字。

  他倒是想呼“弟媳”,弥补之前“过失”。无奈,这两口子都不好惹,已惹上一个,不好再惹另一个。

  不然的话,绝非挨几鞭能了事。

  庆平侯府建于永乐年间,经仁宗、英宗、宪宗等朝,经百年风雨。

  安富尊荣,封妻荫子。

  鞠为茂草,青松落色。

  盛衰荣辱,世路荣枯。

  侯爵之贵,一朝倾覆。北疆重起,门楣复荣。

  金漆大门,七厅广厦,九架中堂,条石长路。每一个印痕,每一道刻纹,都沉浸着历史,包容着岁月。

  绕过影壁,穿过前厅,目及廊柱槅窗,屋脊瓦兽,杨瓒不自觉慢下脚步。再观斗栱、檐桷的彩绘,心神竟有些恍惚。

  “四郎?”

  “无事。”

  对上顾卿微紧的目光,杨瓒摇摇头,收拢心神,不再多想。

  穿过前厅,中堂,又过一条石路,两道回廊,方至后堂。

  时值隆冬,草木枯黄,百花寥落。唯青松挺立,寒梅傲雪,迎风绽放。

  后堂西侧,靠近廊庑处,有一片梅林。

  正逢花期,十几株梅树立在雪中,枝桠间挂起-粉-红-雪白的花-苞。

  六处纷飞,白雪成毯。

  整片梅林似笼罩一层薄雾,映衬斗栱飞檐,小小一座妆楼,美不胜收,如梦似幻。

  “此处乃曾祖为曾祖母所建。”

  宣宗时,庆平侯府盛极一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亦不为过。

  公主出身皇家,雍容华贵。仪宾文武双全,才貌俱佳。

  神仙眷侣,本当相伴皓首。哪曾想到,一夕风云骤变。兵出北疆,鸳鸯分别,天人永隔。

  其后,庆平侯府获罪,流放北疆。

  家产宅院收归朝廷,终因公主之故,无人敢于染指。直到孝宗朝,顾氏翻身,府前重挂庆平侯府门匾。

  三层的木楼,融在飞雪中,精美雅致一如当年。

  然妆楼无主,铜锁把门。

  走近些,更会发现,轻纱彩绸都成飞灰,链锁的铜环亦是锈迹斑斑。

  走到廊庑尽头,萧索之意骤减。

  七架后堂,皆是灯火通明。

  廊檐下垂挂灯笼,室内立有戳灯。琉璃罩设计得精巧,火烛闪亮,竟不闻半点烟气。

  堂上,庆平侯一身道袍,三缕长髯,面容俊美。

  身旁立有一名少年,八、九岁的年纪,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一身蓝色锦袍,束乌角带。腰背挺直,愈发显得少年俊朗,英英玉立。

  眉眼之间,同顾鼎有七分相似。通身的气质,更似顾侯爷。

  或者该说,顾伯爷。

  心头微动,杨瓒上前半步,同顾侯见礼。

  “晚辈杨瓒,见过侯爷。”

  “好,好!”顾侯爷颔首笑道,“人来就好。”

  人来就好?

  杨瓒不得不咬住腮帮,方才压下嘴角。

  从相貌看,眼前这位,百分百是顾指挥的亲爹。但这性格……看来,基因突变的不是顾世子,该是顾伯爷才对。

  “来,铮儿,见过你二……”顾侯爷示意蓝袍少年上前,话到一半,突然噎住。

  二婶?

  明显不合适。

  一日之内,顾世子三度望天。

  想当年,自己成亲时,也没见爹这样。

  顾铮已经进学,向来以顾卿为榜样,坚决不学习亲爹,隔三差五就要犯二。

  见祖父声音顿住,父亲嘴角微抽,暗中叹息一声,上前半步,行礼道:“铮儿见过二叔,见过杨叔。”

  话落,目光转向杨廉,笑道:“想必是杨叔之侄?铮有礼。”

  杨廉还礼,好奇的看着顾铮。

  自到京城,始终居在伯府,要么随四叔习字,要么随伯府护卫练习身手,还是首次见到同龄人。

  杨瓒看看顾铮,再看看顾鼎,最后,目光落在顾卿脸上。

  话说,这孩子的亲爹真是顾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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