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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玉米分完,三位阁老心满意足,当即拜谢圣恩,离宫还家。

  临走不忘打包,除先时收好的玉米甘薯,杨瓒敬上的玉米糖也没放过。

  两指宽、半指长的硬糖,甜糯的玉米粒,混合碾碎的坚果仁和炒熟的芝麻,包裹蜂蜜色的糖浆,嚼在嘴里,咯吱作响,满口生香。

  刚吃一口,朱厚照就双眼发亮。

  数着盘子里的糖块,思量几块分给皇后,几块送去两宫,自己又能还留下多少。

  没等分完,就见三位阁老折返,三下五除二,将玉米糖瓜分大半。

  朱厚照忙道:这糖很硬,三位先生怕是咬不动。尚膳监有糖糕,给三位先生带走。

  阁老齐齐摇头。

  谢陛下关心。老夫牙口不好,并无大碍,可分给孙子曾孙。

  这且不算,杨瓒献上的食谱都被顺走,言交翰林院抄录,散于民间,以彰显天子仁德。

  “陛下隆恩,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鼓起腮帮,不停运气。

  三位老先生淡定如常。

  行礼之后,起身退暖阁。其速度,压根不似古稀老人。

  坐在御案后,看着空空的碟子,少年天子气得发根直立。

  “杨先生,你看,你看看!都欺负朕!”

  杨瓒沉默。

  天子犹不能-反-抗,进而指着阁老鼻子开骂,他能如何?

  最好的选择,沉默是金。

  蓟州一行,增长的不只是武力值,更有-官-场-经验,做人智慧。

  “陛下仁心仁德,体念臣下,圣君所为。”

  “杨先生?”朱厚照不解。

  “陛下稍安勿躁。”

  杨瓒抬起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巴掌宽,厚度相当可观。

  比起被顺走那本,这本明显制作简单,连封皮都没有。却是以图配字,更为直观,也更为详尽。

  其内容,比前者多出两倍不止。

  “陛下请看,此中不只玉米,更有甘薯,还有名为土豆之物……”

  见朱厚照感兴趣,杨瓒告罪一声,上前两步,翻过几页,指着炭笔勾画的配图,道:“此物产自海外,长于地下,沙地可种,产量十分可观。实用之法甚多,可蒸可炖可煮,可煎可炒可炸。可为干粮,亦可制作菜肴。”

  “朕记得,杨先生曾提过。”

  杨瓒点头,继续道:“臣听闻,几种番粮同产海外之土。今能寻得番薯玉米,必也能寻得土豆。比较产量和种植条件,土豆更优。”

  朱厚照听得入神,灵光闪过,忽然拍案道:“那个佛郎机人,曾同朕提过此物。言其曾于番船上见过。”

  佛郎机人?

  杨瓒仔细回忆,道:“陛下所言,可是番人船长亚历山德罗?”

  “对,就是他!”

  “陛下,他是意大利人,受封佛郎机男爵。”

  “这不重要。”朱厚照摆摆手,道,“据他所言,海员食用此物,接连中-毒,甚是痛苦,无药可解。传言是当地土人-诅-咒。”

  说到这里,朱厚照顿了顿,微有些担忧。

  “杨先生,此物不同玉米甘薯,如真有-毒,不可种于我朝。”

  杨瓒蹙眉。

  食用土豆中-毒?

  一种可能,亚历山德罗没见过实物,不敢道出实情,干脆编出故事,添油加醋,以诅-咒-之说蒙混过去。另有一种可能,亚历山德罗没有说谎,船员食用的土豆,确实有-毒。

  后世人都知道,发芽的土豆不能吃。相隔几百年的欧罗巴人却未必知晓。

  再者,印第安人食用的原种土豆,的确有微-毒。运到欧罗巴,种植改良之后,方才可以放心食用。

  无论是哪种,要引进土豆,推广种植,必须打消朱厚照的顾虑。

  欧罗巴人能改良种植,国朝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岂会做不到。

  “陛下,臣未见过实物,无法断言。然有毒无毒,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妨先令沿海卫所及市舶司寻找,当面验证。”

  见朱厚照意动,杨瓒再接再厉。

  “如真有毒,当地人敢食用,必有克制之法。况且,交于农人,改良种植,能为可食用之粮,也未可知。”

  如此高产作物,不要求种植条件,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因噎废食,万不可取。

  “杨先生所言甚是。”

  朱厚照终被说服。

  假若有-毒,此物必不可种植。更要-警-讯-市货海船,遇此物,挖不能食用。

  如果没-毒,以其产量,配种谷麦大豆,足可解决多地灾困,缓解民生艰难。

  君臣议定,此事暂不闻朝中,只令厂卫携密-令南下,至江浙卫所及市舶司,搜寻往来商船,寻获实物。

  “张伴伴,备笔墨。”

  朱厚照当场动笔,写下敕谕,加盖宝印。

  “交给北镇抚司和两厂,安排妥当人选,尽快出京。”

  杨瓒立在旁侧,感叹天子果决,雷厉风行之余,也不免暗中叹息,为侄儿准备的画册,怕是要不回来。半个月的辛苦全打水漂,又得重绘。

  至此,不免对三位阁老生出怨念。

  一本食谱也要抢,说出去谁会相信?

  清风傲骨呢?

  高情逸态呢?

  历落嵚崎呢?

  正直和严肃都哪里去了?

  纵观正史野史,明明不该是这样!

  谷大用刚从坤宁宫返回,又被抓壮丁,急匆匆派出宫城,直奔北镇抚司衙门。

  东厂处,王岳年事已高,戴义兼管司礼监,忙得脚不沾地,提督事务逐步交于张永。西厂处,自是刘瑾独-掌大权。

  东厂和锦衣卫互别苗头,分庭抗礼的局面,早被打破。现如今,镇抚司和两厂,实打实的三足鼎立。

  寻找土豆,丰实粮储,关系国计民生,重要性可见一斑。

  厂卫之间,定又是一场龙争虎斗,你争我夺。

  皇令之下,即是圣恩。

  东暖阁内,张永和刘瑾已开始瞪眼。非是朱厚照在上,两人九成会撸起袖子,单挑一场。

  经过南下剿匪,刘公公磨练出身手。

  纵然干不过谷大用,和张公公过几招,还是绰绰有余。

  十月间,白昼渐短。

  宫门未下钥,各殿已陆续掌灯。

  朱厚照谈性不减,留杨瓒用膳,还想带他去坤宁宫,看看一双公主,一个皇子。

  “陛下,万万不可!”

  杨瓒吓出一头冷汗。

  后--宫-之地,仅天子一人可涉足。除十二监中官,诊脉胡子花白的太医,雄性生物尽数绝迹。

  去坤宁宫看皇子公主?

  除非不要脑袋。

  杨瓒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坚决不去!

  朱厚照顿感可惜。

  新为人父,正处于兴奋阶段。无人可以炫耀,当真是寂寞。

  “不然,朕让人把公主抱来?”

  此话出口,震惊的不只是杨瓒。

  殿内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不约而同,双腿发软。

  开玩笑,三位小殿下是几位娘娘的心肝。才几个月大,哪里能抱出坤宁宫。万一吹了风,哪里不适,被两宫知晓,御前伺候之人,十成十要吃挂落。

  张永和刘瑾互看一眼,额头都开始冒汗。

  杨瓒知晓厉害,连声劝阻,嗓子说干,总算让朱厚照打消主意。

  不等杨御史松口气,又听天子道:“杨先生此番还京,带着侄儿?”

  “回陛下,正是。”

  “甚好。”朱厚照笑道,“杨先生大才榱槃,子侄定也班行秀出,为杞梓之才。不妨带进宫来,与皇子一同读书。”

  杨瓒石化当场,哑然无语。

  皇子公主才多大,读书?

  真不是陪玩陪爬?

  陛下,咱能靠谱点吗?

  这样的机会,换成旁人,定会喜不自胜。

  甭管几岁,也甭管读书还是陪玩,朱厚照口中的可是嫡长子!十有八-九会是皇太子,下一任皇帝!

  自幼打下根基,培养友情,长成之后,无法科举做官,特许入国子监,授给闲散官职,照样一生无忧。不吝些,以武职晋身,照样前途坦荡。

  杨瓒想的却不是这些。

  既在祠堂前立誓,育侄成才,便要切实执行。

  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建立人生观的重要时期。入宫陪读倒也罢了,陪玩算怎么回事?

  稍有不慎,就会养出个纨绔。

  不行,绝对不行!

  “陛下,臣侄尚且年幼,刚刚进学,实无法担此重任。”

  翻译过来,陛下,三位殿下还没学会爬,就别折腾了。

  朱厚照皱眉,张永几个连连向杨瓒使眼色,杨佥宪哎,这么好的机会,旁人求都求不来,您老怎么还往外推?推不要紧,惹恼陛下怎生是好?

  万幸,张永担心的情况并未发生。

  朱厚照拧着眉头,许久不说话,非是恼怒,而是反省。

  “是朕心急了。”

  杨瓒拱手,道:“陛下爱护之心,臣铭感五内。”

  话落,又从袖中取出一袋玉米糖。

  “陛下,臣自北还,所带不多,这是最后十颗。”

  朱厚照嘴角咧开,双眼弯起。

  暖阁内的气氛为之一松。

  张永几人同时翘起大拇指,不愧是杨御史,高,实在是高!

  刘瑾不得不佩服,咱家被姓杨的几次狠抽,收拾得没脾气,当真不冤。

  咬着一块玉米糖,朱厚照心情大好。令张永铺开黄绢,提笔写下一封敕令。

  “以杨先生的功劳,升任一部侍郎绰绰有余。然适逢年尾,非最好时机。待到明年,再做计较。”

  杨瓒拱手行礼,心中猜测,敕令中是何内容。

  莫非不能升官,改发钱?

  “刘伴伴,你去长安伯府。”

  “奴婢遵旨。”

  刘瑾躬身,捧起敕令。依天子之意,先交杨瓒看过,其后往有司领腰牌,前往东城。

  敕令的内容不长,加起来不到百字。

  杨瓒却张口结舌,愕然当场,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授保安州杨廉锦衣卫百户,赐白银十两,宝钞万贯,绢布二十匹,绮衣一件。”

  八岁的孩子,竟成六品百户?

  不领俸,不视事,也是锦衣卫!

  再者言,挂职锦衣卫,岂不是要成军户。如侄子想科举晋身,必要费一番周折。

  早知道,不如进宫陪玩。

  “陛下厚恩,臣惶恐。”

  “杨先生放心,仅为挂职,户籍不改。”朱厚照笑道,“朕本想赏爵,可惜年岁不足。”

  朱厚照表情认真,半点不似说笑。

  杨瓒当场傻眼。

  左右衡量,只能再度谢恩。

  无论如何,挂职锦衣卫总好过封爵。

  后者好处多,风险更大。

  “陛下圣恩,万岁!”

  口称万岁,杨御史心中流泪。

  天子挥锹,当真是坑人不浅。

  少顷,宫中传膳,杨瓒心怀悲愤,连吃三碗。

  朱厚照看得稀奇,北疆一行,杨先生竟增加饭量?

  “刘伴伴,盛饭。”

  杨瓒放弃形象,筷子飞动。朱厚照被带动,突破性吃到八碗。

  刘瑾盛饭时,手都在抖。和张永互相看看,是不是该往太医院一趟,取些消食的丸药?

  晚膳之后,丘聚送上香茶。

  君臣一起吃撑,实在坐不住,只能走出暖阁,在月色下遛弯。

  由此经历,朱厚照对杨瓒更觉亲近。走着走着,许多压在心里的郁气,一股脑倾泻出口。

  “杨先生,朕想做明君,可做得越多,越感艰难……”

  走到廊下,朱厚照叹息一声,口鼻呼出的热气,凝成片片白雾。

  杨瓒静心聆听,少有出言。

  见朱厚照面现迷茫,方开口道:“陛下,事在人为。”

  “请杨先生教我。”

  “臣愚钝,不敢言教。刍荛之见,供陛下斟酌。”

  “先生请讲。”

  “臣斗胆,以登山做比。”

  “登山?”

  “对。”杨瓒道,“遇万丈高崖,攀援定难。然遇难便退,永无居山巅之高,遍览群山的机会。”

  “登顶观景,俯瞰苍生吗?”

  朱厚照喃喃念着,迷茫之色渐消,目光变得坚毅。

  “朕明白了。”

  话音落下,弯腰再行礼。

  杨瓒想躲,到底慢了一步,没能躲开。

  无奈苦笑一声,道:“陛下虚怀若谷,谦冲自牧,实乃苍生万民之福。臣得辅佐陛下,三生有幸。”

  被这般夸奖,朱厚照耳根发红,很有些不好意思。

  杨瓒点到即止,没有多说,继续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过犹不及,至理名言。

  小半个时辰,天子心情转好。

  杨瓒再得厚赏,运玉米的大车,装满银箱绸缎。

  离开宫门,向守卫递出腰牌。

  杨瓒跃身上马,搓搓脸颊,长舒一口气。

  安全过关,不枉他超长发挥,险些撑破肚子。

  可惜,杨御史这口气,委实松得太早。

  回到寝宫,朱厚照靠在榻上,突发奇想。

  “张伴伴。”

  “奴婢在。”

  张永上前,候天子吩咐。

  朱厚照掀开被子,道:“黄绢笔墨!”

  杨瓒领左谕德,是詹事府属官,并不显眼,也无实权。

  猛然想起,倒给朱厚照提了醒。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桂林一枝,抱玉握珠……王佐之才,干国之器……擢升少詹事,授太子宾客。

  皇长子长成,讲读文华殿,赞相礼仪,规诲过失,教授史经,咨访政事。”

  “钦此”二字之后,加盖印宝。

  放下笔,朱厚照十分满意。

  “张伴伴,收起来,暂存东暖阁。正月之后,交内阁吏部签发。”

  “是。”

  了却一件心事,朱厚照神清气爽。无心睡觉,干脆换上常服,摆驾坤宁宫,和皇后研究食谱。

  长安伯府内,烛光摇曳。

  小少年杨廉捧着圣旨,正身端坐。

  看着侄子,杨瓒抿了抿嘴唇,想好的安慰之言,都没能出口。

  “四叔放心,侄儿定不负皇恩!”

  杨廉起身,正色道:“明日起,侄儿便请教府内护卫,勤学武艺!”

  “廉儿,无需这般急。”

  “要得!”小少年握拳,雄心万丈,“请四叔帮忙,寻国律刑典,侄儿必当日日研读!”

  杨瓒讶然,忽觉哪里不对。

  “廉儿,为何要学这些?”

  “锦衣卫稽查百官,搜罗情报,惩治犯官,自当明典。”

  杨廉义正言辞,杨瓒眉头皱得更深。

  “何人教你这些?”

  “回四叔,是顾叔。”

  顾……叔?

  “四叔奉召觐见,顾叔告知侄儿,他与四叔莫逆,鸾交凤俦。侄儿唤伯爷,未免过于生分。在家中时,顾叔曾向祖父提及,收侄儿为义子,祖父没有答应。”

  杨瓒:“……”

  “四叔?”

  “你且去休息,此事明日再议。”

  “是。”

  杨廉行礼,退出厢房。

  杨瓒站起身,他必须和顾指挥聊一聊,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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