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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父子商定之后,杨瓒回房整理箱笼,以待明日。

  正房内,杨枞沉思半晌,换上一件厚袍,支着拐杖就要出门,未想在院中遇到杨叔。

  闻听杨土没了,杨叔和杨婶都哭了一场。

  现下,杨婶悲意难消,歪倒在榻上,身边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守着。杨叔听到动静,擦擦眼泪,推开房门,就见杨枞穿过小院,正向外走。

  “老爷这是去哪?”

  “去寻族长。”

  “这个时候,老爷也该打个灯笼。”

  “天还光亮,没那么多讲究。”

  “腊月里,日头下的早。”杨叔没多争辩,从廊下取来一只气死风灯,擦响火石,点亮还剩大半截的蜡烛。

  “族长家可有些路,我给老爷打灯笼。”

  说着,提起木杆,几步走到院门前,为杨枞引路。

  因住得近,院子里有任何响动,杨瓒都能听到。

  闻得脚踩积雪的吱嘎声,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出房门。见到杨枞和打着灯笼的杨叔,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这个时候,爹要出门?”

  “去族长家里。”杨枞道,“事情赶早不赶晚。早些说了,也好同族里商量。”

  “我同爹一起。”

  “你留在家里。”杨枞摇头,“你辈分小,没有说话的地儿。我走一趟把事情讲明,只要族长点头,老人也同意,明日里,事情都能办好。”

  杨枞紧了紧外袍,握紧木杖。

  “你赶了这些天的路,早点歇息。”

  “可……”

  杨瓒还想说,杨枞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别看杨瓒考中进士做了官,在族长和老人面前,依旧只有站着的份。

  要毁牌坊,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端看族里老人点头与否。

  办族学是好事,然方方面面牵扯太多,总要有个章程。收不收外姓子弟,就是头一个难题。

  同一里中,住的不只杨氏族人。

  东家西舍,街坊邻里,真要求到跟前,还能硬着心肠不答应?再有,族里的媳妇,外嫁的闺女,听到消息,哪有不打听,不动心思的?

  里外牵扯起来,一层层铺开,都不好酸脸。

  族学办在哪,收多少人,各家出多少银子,都要掰扯开,不能有半点含糊。

  人情世故不是那么简单。

  一个不小心,没能照顾周全,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好心也会招来埋怨。

  “到底经历的少啊。”

  杨枞支着拐杖,微驼着背,轻咳两声。

  杨叔忙慢下脚步,问道:“老爷,可要慢些?”

  “不必。”杨枞摇头,“再迟怕要歇了。”

  早点把事情说开,也好早下决定。

  杨土的事,杨枞已听杨瓒说过。对杨叔一家,既感激又愧疚。

  思量着翻年杨廉启蒙,也将杨叔的小儿子带上。不做书童,而是和杨廉一并读书,他日一同科举,哪怕只中童生,也能改换门匾,全家有个奔头。

  这对夫妻向来忠厚,这个当头提起,必不会答应。

  杨枞决意,等事情定下,再说不迟。

  两人一路前行,四周民宅渐渐被-夜-色-笼罩,苍茫的北方大地,冷风飒飒,烛光映着雪光,愈发显得空旷孤寂。

  族长家刚用过饭,几个儿媳在厨下收拾,男人们在正房闲话,年幼的孩子裹着厚袄,在榻上堆着木块,解着九连环。

  对于杨枞的到来,全家都有些意外。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族长起身,将杨枞让到身旁,“可是有事?老六,给你三叔端碗热汤。”

  “有事和大哥商量。”杨枞道。

  “可是祠堂的事?”

  杨枞点头,道:“还有祠堂前的那块牌坊。”

  “牌坊?”

  族长微顿,待热汤送来,让儿媳妇将孙子孙女抱走。死人的事,不好让小辈听见。

  “是忌讳孙家那闺女的事?四郎怎么说?”

  端起热汤,杨枞润了润嗓子,将杨瓒的顾虑和提议说明,又道出办族学一事。

  “这都是四郎的主意?”

  “四郎和我商量,想问问族里的意思。”杨枞道,“一切由族里决定。”

  族长没急着表态,沉思半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难为那孩子。”

  “大哥?”

  “本就是族里惹出来的祸,还要小辈来周全。我这个做伯父的,当真是-臊-得没脸!”

  “大哥快别这么说,族里也是为四郎好。”

  “好?”族长摇头,“旁的不说,单是孙家那个闺女,里里外外惹出多少麻烦。”

  提到孙家,杨枞不由皱紧眉头,闭上了嘴。

  “四郎体谅他十叔一家,不做计较,做长辈的可不能偏着良心说话。”

  “大哥……”

  族长抬起手,止住杨枞。

  “还是见识少,揣着私心。幸亏这事没成,要是成了,麻烦更大。”

  谁家没有亲戚,找不出摽梅之年的姑娘?

  同为杨姓,多一层“姻亲”更能拉近关系。日后为儿孙辈谋个出身,寻个差事,也更好开口。

  将亲戚家的姑娘说给人做妾,必会被戳脊梁骨。但考虑到儿孙的前途,拼着脸面不要,总要赌上一赌。

  族长叹了口气,道:“孙家的事闹出来,未必全是祸事。有了这场风波,知道好坏的都得仔细想想。”

  就算不吃教训,有他和族里老人压着,也不敢乱生心思。

  杨枞点点头,“大哥想的周到。”

  “说到底,是我为保存十弟的颜面,没早点处置,委屈了四郎。”

  这次过后,一族之内,再不会有人揣着私心给杨瓒保媒。外人敢打主意,也会被族人举着扫把扫出去。

  就此而言,杨瓒也算因祸得福,了却“半桩”心事。

  至于拆牌坊,建族学,族长有九分赞成,余下还要询问族中老人意见。

  “的确是晦气。”

  要是旁的地方,还要多思量。偏在祠堂前,进出都要经过,留着这块牌坊,当真是让人心里膈应。

  “这事说明白,老人们多会点头。”族长道。

  “再有,办族学是好事,该族里出钱。建在哪,收多少人,都由老人商量。和里长说好,有亲戚邻里寻上门,好说便罢,胡搅蛮缠,自有处说理。”

  “大哥,这办学的银两,还是……”

  “不必多说。”

  打断杨枞的话,族长道:“这不是一家的事,关乎全族,你得听我的。回去同四郎说,他有心,做伯父的很是欣慰。等族学建好,延请有真才实学的儒师,才是紧要。这是都得仰赖他,族人可没那个本事。”

  杨枞无奈,只能点头。

  “一切都听大哥安排。”

  “这就对了。”族长话锋一转,又道,“常日里不见廉娃,就算带着孝,也不能不出门。五岁大的娃子,又没个兄弟,当心拘坏了。”

  “大郎没了,我又一直病着,有心无力。”

  “这可不成。”族长皱眉,道,“长成立不起来的性子,没得后悔。”

  “这事我也想过。”杨枞道,“好在四郎记着兄弟,和我说,翻年就给廉娃启蒙。”

  “四郎给廉娃启蒙?”

  “对。”

  “这是要把廉娃带去京城?”

  杨枞顿时一愣。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

  “去京城也好。”

  “四郎孝顺。”族长笑道,“廉娃带去,八成也要接你去享福。将来,咱们这些乡下泥腿子,见着了都要叫声老太爷。”

  杨枞张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年轻时,大哥就是喜好说笑的性子。近些年扳正不少,没料想,今日又拿兄弟取笑。

  族长几个儿子立在一旁,想笑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族长媳妇和几个儿媳都在隔屋。听到杨枞的话,三个儿媳抱着孩子,齐齐看向婆婆。

  “都看我作甚?”

  “娘,”小儿媳最是泼辣,也投婆婆的缘,大胆开口道,“四郎是文曲星下凡,能给娃儿启蒙,可是天大的福运。”

  “娘,不求和廉娃一样,哪怕教给孩子几个字,也是好的。”

  “娘,您和爹说说?”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有爹开口,四郎总该点头。”

  三个儿媳你一言我一语,族长媳妇被说动七分。

  “容我想想,再和你爹商量。”

  “哎,都听娘的。”

  三个儿媳互相看看,都是满怀期待,盼望事情能成。

  事情谈完,族长让长子杨珁送杨枞归家。

  “天黑路滑,好生扶着你三叔。”

  “是。”

  族长的几个儿子,只有老六杨玘继承他早年的性子,能说会道。余下都是闷葫芦,心思不缺,嘴却不怎么利落。

  值得安慰的是,手脚勤快,都能吃苦。甭管什么年头,家里从不缺粮食。

  送走杨枞,族长坐在榻上,思量该怎么和老人开口。

  族长媳妇走进来,拨亮烛火,将几个儿媳的心思道出。

  “你瞧着这事怎么样?”

  族长揉了揉眼皮,道:“廉娃是他亲兄弟的骨血,又聪明伶俐,四郎自会带在身边。咱家这几个孩子,未必是那块料子,等族学办起来再启蒙不迟。”

  “可是……”

  “你就没想想,咱们开口,四郎抹不开答应了,旁人听说也求上门,四郎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是累了自己,不答应必要得罪族人。

  左右都是为难。

  “是我想差了。这事的确不妥当。”

  “咱们杨氏,苦了几代,好容易翻身,有了盼头。”族长道,“没有四郎,闫家把咱们害得绝户,都没处伸冤。才过几天安生日子,不能忘了前头的教训。你和几个媳妇都说说,也和族里媳妇、外嫁的闺女讲明,凡是敢起私心,给四郎找麻烦,别怪我这做长辈的不讲情面!”

  族长媳妇点头答应,再不提让杨瓒为孙子启蒙一事。

  杨枞回到家中,将族长的态度告知杨瓒。

  “得族里老人点头,才能决定。”

  “劳烦爹爹,是儿之过。”

  杨枞摇头,道:“大事上我帮不得你,族里这些事,好歹还能说上几句话。”

  “爹,儿惭愧。”

  “你孝顺,我知道。”杨枞道,“你杨叔家的事,我有个念头,你看是妥当……”

  要说的事情太多,父子俩都没有睡意。临到子时,方才各自歇息。

  翌日,鸡鸣三声,院门便被敲响,族长家的两个儿子亲自来请。

  “三叔,四郎,可起身了?”

  临到正月,开祠堂不是小事。需得早作准备,才不会出岔子。

  “起来了。”

  杨瓒早早醒来,整备妥当,亲自奉水伺候杨枞洗漱。杨玘兄弟来时,两人已用过米粥。

  “三叔起得早。”

  见杨瓒穿着儒衫,杨玘不由道:“四郎为何不着官服?也好让祖宗看看。”

  杨瓒摇头苦笑。

  在大明朝,事事有讲究,车轿不能随便坐,衣服同样不能乱穿。

  朝服,公服,乃至常服,凡是朝廷发下,穿着都有严格规定。天子赏赐的麒麟服更不能随便穿,连腰带都不能随便系。

  敢不守规矩,言官的口水能淹死他。

  “官服岂是能随便穿的?”

  瞪了弟弟一眼,杨珁和杨瓒说起祭祀安排,巨细靡遗,不漏一句。

  “家父正同老人商量,开祠堂之前先拆牌坊。”

  牌坊建在祠堂正面,不想穿行,只能绕路。多少代人,向来没有这个规矩。

  “先拆牌坊?”

  “对。”杨玘逮住机会,插-嘴道,“两块石基都是我和大哥打下,要拆,也得咱们兄弟动手。”

  杨瓒转头看向杨枞,见后者点头,才同杨珁兄弟道:“一切听族中安排。”

  天尚未大亮,杨枞父子已随杨珁兄弟动身,先往族长家,再往祠堂。

  彼时,族中老人多已聚到一处,商议拆掉牌坊,开办族学之事。

  多数人同意杨瓒的提议。只是今后是否再建,还要另论。

  “事情不好耽搁,等四郎一到,就去祠堂。”

  “好。”

  京城

  临近岁尾,神京城内愈发热闹。街市喧嚣,百姓面上带笑,喜迎爆竹声声。

  朝堂之上,却是风声鹤唳,没有半分喜气。

  天子和朝臣的矛盾愈发尖锐,每日早朝,都有一番唇枪舌剑,如雷声滚滚,八方雨来。

  继言官之后,六部侍郎接连上疏,请天子革武职冗员,召回镇守太监,严束厂卫,移审诏狱人犯。

  “地动未赈,暴雪为灾,妖星鼓动,尤示大变。”

  “陛下践祚至今,虏寇猖獗,土官跳梁,京畿犹现匪患。五月霪雨不绝,六月至八月亢旱蝗灾,九月十月地动不歇,十一月至今,暴雪连连,灾民上千,均不得赈济。”

  “灾患异频,实天之戒。”

  “武职冗员,耗费靡甚;盐法坏于戚里,千万引被占;镇守太监贪婪无度,欺夺民利;厂卫无视法度,滥-造冤狱。”

  “内廷坏于中官,朝中乱于奸佞,刚正毁于厂卫。”

  “百官上疏,天子不查,仍任以私近,亲近群小,实被蒙蔽正听。”

  “天子不用老成,不修寔德,专好骑射,实莽夫所为。”

  “纵厂卫乱罚,由镇守太监诬告,抄忠诚之家,屏逐刚正之士,上干天戒,下失民心。长此以往,必圣名不存,祸患丛生。”

  “伏望陛下仰观俯察,兴革弊端,驱逐奸邪,正玑明德;宣化仁政,操持正法,膏泽万民。应天之道,则灾异可息,仁德可以保全。”

  洋洋洒洒几百字,可谓呕心沥血,煞费苦心。

  字字句句,染血含泪,听之落泪,观之惊心。

  奏疏送上,本以为能打动天子。不处置内官,好歹将诏狱中的人放出几个。虽多数可恶,好歹也有真心为朝廷着想,可办实事之人。

  查证贪墨,可交刑部大理寺法办,关在诏狱里,音讯不闻,生死不知,才真是令人焦心。

  朱厚照的反应十分迅速,动作也相当快。

  奏疏递送隔日,天子即下敕令,一巴掌扇在群臣脸上。

  “命太监韦兴镇守湖广,太监石岩镇守四川,加各镇守太监禄米岁十二石。”

  “令太监陈宽清查训练腾骧四卫,裁汰老弱,选补新丁。”

  “太监韦敏调耀武营,太监张永调显武营,太监丘聚调敢勇营。”

  “太监谷大用升司礼监少监,调神机营任监枪官。太监刘瑾升司礼监监丞,同调神机营。”

  “着锦衣卫严查贪墨,涉银五两,即下诏狱!”

  连串命令下达,群臣眼花缭乱,待猜透天子几分真意,均无比惊心。

  天子半点不服软,决议和满朝文武硬扛到底?

  朱厚照遣张永等至各处宣旨,自己坐在乾清宫,对着案上一叠奏疏,鼻孔喷气。

  说朕不讲道理,任人唯亲?

  好,朕就“任人唯亲”给你们看!

  说朕不知法,不守法?

  好,朕守法。圣祖高皇帝年间的律条,全都翻出来,一条条对照,大家一起守,看看谁先受不了!

  接到敕令的中官,多数都是喜上眉梢。唯有刘瑾,捧着敕令欲哭无泪。

  分哪不好,偏分到司礼监!想起司礼监两座大佛,刘公公就双腿打颤。躲尚且来不及,到了眼皮子底下,还能得好?

  早知道,他绝不往天子跟前凑!

  前头走路发飘,后头就掉坑里,这日子当真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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