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姚太太早起熬腊八粥的时候，姚纤纤突然意识到旧的一年即将过去而新的一年亦即将到来。

　　姚太太有孝在身，不方便登门，这一天也只是让李嬷嬷给住在隔壁的傅文佩还有房东冷太太送去了腊八粥。姚家的腊八粥是用白米熬的，加了红豆、桃仁、杏仁、花生、红枣等，熬得十分黏稠。加点红糖，在冬日里吃一碗热热的腊八粥，整个人似乎都复苏过来。

　　傅文佩给了一小包瓜子回礼，冷太太却送来了她家熬的腊八粥，用料比姚家的讲究，不吝啬成本，自然味道也不错。姚端端最馋，连吃了两碗，才不甘心地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打了个饱嗝。

　　惹来姚太太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傅文佩只回给姚家一小包瓜子，心里不好意思，但是家里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连腊八粥都熬不出去。傅文佩把一大碗姚家送来的腊八粥倒了一大半给陆依萍：“依萍，快趁热吃了，吃完你还得去上学。”

　　“妈，你也吃。”陆依萍坐下来，举起筷子道。

　　傅文佩往剩下的一小碗腊八粥里添了点开水，慈爱地笑道：“恩，我们娘俩一起吃。姚太太真是好心人，下次得谢谢人家。”

　　吃到一半，陆依萍突然说道：“妈，我不想继续念书了。”

　　“不想念书？那你要做什么？”傅文佩一脸惊讶。

　　“姚太太的女儿姚纤纤也没有念书，自己出去工作养活一家人。我觉得我也能做得不比她差。”陆依萍鼓起勇气道，虽然母亲不赞同，但是她还是想说服她。

　　傅文佩果然皱眉：“姚纤纤是因为父亲去世才不得不挑起重担，你的父亲却还在，你怎么能不念书出去工作呢？你放心，你要是不想去找你爸要学费，妈去。妈年纪大了，厚着脸皮去，你爸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妈，你对那边还不死心吗？我们都被赶出来啦，人家住在大洋房大别墅里，只把我们赶出去，你想过为什么没有？你到底懂不懂，人家才是一家子，我们俩都是外人啊！我不想念书了，我要去找工作！”陆依萍气冲冲地放下筷子，回屋拿起手袋闷头闷脑地跑出家门，连傅文佩都拦不住。

　　“依萍，你等等啊！把粥喝完再去啊！”傅文佩的呼唤只是徒劳，她叹了口气，把桌上剩下的腊八粥拿碗盖住，放进橱柜里。

　　等陆依萍回家，再热给她吃吧！

　　她本来是却不下面子，如今看家里的情况不得不去试试。冷太太家的帮佣替她介绍了一门浆洗衣物的生意，到街上收脏衣服回家洗，这活她能做得来。

　　傅文佩打定主意，便解下腰间的围裙，去找冷太太家的帮佣。

　　李嬷嬷给陆家母女送了腊八粥，今天难得休息在家的姚纤纤也要去给韩秀儿送腊八粥。

　　韩秀儿最近有些不太对劲，姚纤纤去她家，敲门许久，她才裹着厚厚的睡衣睡眼惺忪地出来开门，一走进去，就发现她家里到处都弄得乱糟糟的。

　　姚纤纤略有些诧异：“最近保姆没来收拾卫生吗？你多久没出门了？我没听主编说你最近在赶稿啊？”

　　韩秀儿揉着额头，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根烟：“你一口气问好几个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一个？”

　　姚纤纤瞥了一眼滚到桌底的酒瓶。

　　“你喝酒了？”

　　韩秀儿嘟着嘴抱怨：“没有灵感就喝了点酒，你别操心，跟个老太婆似得。”

　　“韩姐姐，你先去洗漱，然后出来吃点粥。我妈一大早就起来，熬了好几个小时，味道还不错。”姚纤纤把手中装腊八粥的保温桶拿到厨房，倒了一碗端出来。一大早姚太太就催促姚纤纤出门给韩秀儿送粥，她这才赶过来，看韩秀儿的情况，似乎不太妙。她这么折腾自己估计有一段时日了。

　　韩秀儿去洗漱，姚纤纤觉得屋子里有点冷，低头一瞧屋里烧炭的炉火早就灭了，她叹气，到处找东西生火。生好火，装了一壶水，坐在炉子上。公寓顿时有了温度。

　　热水瓶里一滴水也没有，她都怀疑韩秀儿最近是怎么活下来的。

　　“还能怎么活啊？附近有家咖啡厅提供西餐，所以我一天三顿都去咖啡厅吃的，顺便还能在那里写写稿子。”韩秀儿喝了一口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虽然韩秀儿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姚纤纤敏锐地察觉到一种违和感。不过韩秀儿明显没有向别人倾诉心事的习惯，姚纤纤也点到即止，不再追问。

　　“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韩秀儿低头吃饭，一边问道。

　　“前两天有个同事和我换班了，所以今天刚好轮到我休息。”

　　韩秀儿嘴里嘀咕道：“你那工作趁早辞掉吧，前一阵又老上夜班，你年纪轻轻这么熬下去，我估计还没嫁人就得人老珠黄。”

　　“我下午还约了人见面，你送完腊八粥就可以回家啦。如果你想留下来帮我打扫卫生，我也没意见。”

　　姚纤纤呵呵一笑：“抱歉，我也没空，约了出版社的编辑，要谈翻译那部言情小说的事情。”

　　“那你去吧，慢走不送。”韩秀儿朝她挥挥手。

　　韩秀儿说下午约了人，也不是说笑话。听说大明星蝶衣最近一段时间星途不太顺遂，她通过中间人牵线，找到韩秀儿，想邀约她写一篇人物稿，登到报纸上。韩秀儿下午便是和她见面。

　　两人见面后，聊了几句，便觉得颇为投缘。

　　“没想到冷之水先生竟然是位年轻小姐！”蝶衣摘下墨镜，一脸惊愕。

　　“嘘，”韩秀儿将手指放在双唇间，看着她一脸严肃，“我可不想掉马甲。你应该已经和欧主编谈好了吧，不能泄露我的个人信息。”

　　蝶衣微微一笑，向来只有她怕暴露身份，没想到碰到一位身份藏得比她还深的人。如果不是她早年与鹿城日报的欧主编，有过不菲交情，恐怕还没办法让那位嘴巴严实的大主编开口同意替她牵线。

　　韩秀儿也在心里抱怨，这位欧同学，尽给她找麻烦。要不是他帮助她良多，又顶着压力费心替她遮掩身份，她才惫懒搭理他的麻烦事。

　　虽然两人心思各异，不过坐下来聊几句后，却顿时相见恨晚，生出惺惺相惜之意。青城韩三小姐大打遗产官司，蝶衣早有耳闻，十分佩服这位女士，没想到她竟然还以冷之水的笔名写作，当下只剩无限赞叹。

　　韩秀儿笑道：“你别尽夸我了，你也挺不错的，我看过你拍的不少电影，你在银幕里的形象十分有古典气息，可以把貂蝉演得楚楚动人，也可以把潘金莲演得惟妙惟肖……你似乎可以驾驭任何不同角色？你有什么独特秘诀吗？”

　　“你听过卖油翁的故事吧，唯手熟尔！哪里有什么秘诀，一次演不好，就自己练习两次，再不行，就十次，百次，千次……剧本一遍遍揣摩，揣摩到千次万次自然也就通透了……”

　　“怪不得和你拍过戏的人都说你很敬业。你的这种精神实在可嘉，当浮一大白。没有酒，我们今天就以咖啡代酒！来，干一杯！”韩秀儿豪气大发。

　　蝶衣美目流转：“好，干一杯！”

　　轻轻的杯碰杯的敲击声响起。

　　最后，两人齐齐感叹道：“在这个世道，女人想靠自己拼出一条路来，真是特么难啊！”说完，两人对视扑哧一笑。

　　这一笑，就把之前若有若无的尴尬和拘谨一扫而光。

　　“秀儿，你也在这里喝咖啡？真巧，不介意一起拼个桌。”两位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姐妹，笑意盈盈对韩秀儿说道，看到蝶衣，有些意外道，“你们在谈事情？我们太唐突了，打扰你们了。”

　　韩秀儿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眼神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还是看向蝶衣，见蝶衣做出不介意的表示，她站起身热情地对两位女士笑道：“当然不介意，我们已经谈完公事了。两位黄女士请这边坐。”

　　韩秀儿坐到蝶衣身边，把对面两个座位留给她们。

　　其中年纪较轻的妹妹笑道：“秀儿你还这么客气，叫什么黄女士，叫我们二姐、三姐就好。倾言在家里也是这么喊我们的。”

　　韩秀儿也不辩解，从善如流：“倾华姐，倾霜姐。”

　　“这才乖么！你和倾言是好朋友，正该如此。我听说，他还曾经教过你英吉利语。”黄倾霜坐定笑道。

　　她二姐黄倾华并没有插话，只是态度和善地看着韩秀儿。

　　韩秀儿微微一笑，低头喝了一口咖啡，避过了这个话题。

　　虽然对黄倾言那个人，韩秀儿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内心到底是怨恨居多，还是因为怨恨而念念不忘，但是黄倾言的二姐和三姐却没有得罪过她，相反，她们还无私帮助过她。当初她打遗产官司，在报纸上声援她的便是这两位名媛，只是她不知道她们还是黄倾言的姐姐。

　　当初黄倾言从来没有提起自己的家世，她也单纯地以为他是个穷小子，韩家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百般阻扰他们之间的恋情。当年天真的她，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约定与他一起私奔，但是天亮等来的却是面色铁青的家人，随后被无情流放到国外。

　　这么多年，她一直怨恨他的失约，但到底是恨他，还是恨自己的无力，最后也分不清了。

　　没想到前不久竟然在鹿城碰见黄倾言。曾经面相清秀不善言辞的黄倾言，经过时光的洗礼，已经成为了南方中央银行的行长，手握重权，却偏偏找上了她。

　　韩秀儿实在是厌烦再与他纠缠了。可是她能冷眼拒绝黄倾言，却没办法以同样的方式对待黄家两姐妹。

　　不管当初她们帮助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能否认自己曾经接受过她们的帮助。如果她那么做，那么和她鄙夷的黄倾言又有什么不同。他是个自私的人，她韩秀儿却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蝶衣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黄家两位姐妹，这两位是鹿城名声在外的名媛，她们的圈子蝶衣接触不到，但不妨碍她知道这两个人。她们与韩秀儿的关系看起来颇不寻常，黄家姐妹对韩秀儿的态度十分熟稔，而韩秀儿却客气有余热情不足。

　　蝶衣正沉思着，黄倾霜突然把话题转向她：“我听说你和朋友开了一家电影工作室，名叫蝶恋花。可巧了，我们姐妹近期也打算开一家服装公司，就叫蝶恋衣。”

　　说完，她捂着嘴笑，微圆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说话的态度让人很舒服自在，一点都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也没有那种把女明星当下九流戏子的鄙视。

　　蝶衣心下微微感叹，面上也附和道：“不过一家小小工作室，没想到两位女士也有耳闻，”她面露苦笑，“不过工作室现在也快关门了。”

　　在座三人皆惊奇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蝶衣也不遮掩，十分坦荡地说出自己投资的电影无法按期上映而资金断裂的事情，神情洒脱，似乎并不因为自己陷入困境而觉得窘迫。

　　黄倾霜淡淡感慨道：“没想到一部电影，竟然会牵扯到这么多事情。”

　　蝶衣淡笑：“我这人赌性大，愿赌服输，我亦不后悔。”对于眼下的困境，她浑然不在意。

　　“虽然我们都不了解娱乐行业，不过……”黄倾霜眼睛转了转，似乎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不过什么……”韩秀儿也很好奇地插嘴问道。

　　黄倾霜也不再卖关子：“蝶衣小姐，如果不嫌弃我们的服装公司规模小，又还没开业，我们愿意邀请你做我们公司的代言人。蝶恋衣服装公司的代言人是蝶衣，这听起来似乎不错。”

　　蝶衣反倒为难起来。

　　韩秀儿知道两位黄女士都是热心公益的人，她们俩第一次见面就提出这种邀请，虽然突然，但是也不出乎意料。她知道蝶衣似乎碰到一些麻烦，如果能间接促成这件事情，她也觉得十分荣幸。

　　于是便催问蝶衣：“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一并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能帮上忙。”

　　蝶衣咬咬牙，不再隐瞒，说出自己得罪电影界大佬的事情。

　　最后叹气道：“两位黄女士的美意，我只能心领了。龙飞扬已经扬言要封杀我了，我的职业生涯可能就此中断。一个明星无法出现在公众面前，商业价值和影响力就会大跌，甚至一文不值。你们请我做代言人，实在是一桩亏本的生意。我虽然能占你们的便宜，但于心不安。”

　　一直少言的黄倾华此时却莞尔一笑，一脸淡定，浑不在意道：“我当什么大事，无碍。那位龙老板我不认识他，所以我们请你做代言人也是我们公司内部的事情。我也很欣赏蝶衣小姐对服饰的眼光和见解，我听说你经常自己设计旗袍，说不定未来我们还能一起合作。”

　　蝶衣急了：“诶，我真的不能害你们……”

　　韩秀儿按住她的肩膀：“蝶衣你别急，我想两位姐姐也是看上了你的为人。”

　　黄倾言看了她一眼，微笑道：“秀儿说的没错，蝶衣小姐品行端正，为人坦荡，正是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很适合我们公司的代言人形象——独立奋斗自强不息的新时代女性！”

　　蝶衣不想拖累她们，还是不肯松口答应。黄倾言不勉强她：“你不用心急拒绝我们，我让公司的业务经理和你详细再谈，如果到时候你还是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勉强。”

　　蝶衣心下一思量，面上感激道：“多谢两位女士的青眼，我蝶衣亦不是不识趣的人，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情的。”

　　双方皆大欢喜。

　　韩秀儿也为这一下午发生在咖啡厅的戏剧一幕，感慨不已。鹿城真是个神奇的城市，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像她不知道，下一刻会再次遇见黄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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