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从星砚
山麓。
抱黄洞附近,坐落着一座白墙青瓦的大宅屋。中门正上,悬挂着宋真宗亲书的“岳麓书院”匾额。门前矗立着的半人高石碑上,亦镌刻着“岳麓书院”四字。此书院与应天书院、白鹿书院、嵩阳书院齐名,人称赵宋四大书院。
此时,莲藕循着山风送来的气息,乘毕方鸟而起,降落在石碑后,吩咐毕方隐入林间放风,自个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闻名天下的书院,一路穿过御书阁、讲堂、射圃、斋舍、藏书楼。
作为最早侍奉巫风的童子,莲藕和其他自世间甄选的童子们不同,还是有那么一两样真本事的。
藏形纳息便是其中之一。
这桩打娘胎里带来的本事,让她轻而易举就避开了山中学子,没有惊动一草一木。
气息越来越浓,所经之地也越发僻静。最终,莲藕摸索到一座庵舍前,那股裹挟着巫力的气息便在这里逗留。
庵前遍栽杉树,树干端直,针叶常青。
这是东晋荆江州刺史所建,聊以读书之用,后人称之为“杉庵”。待岳麓书院落成,历任山长皆以招待贵宾之用。
也不知所来何人,居然能以借住在这杉庵之中?
莲藕暗暗惊奇,检视自身藏纳确认妥帖了,这才放缓了步子,无声无息地靠近。
庵门紧闭,莲藕只得绕到窗下,抬头一看,居然也紧紧阖上了。
青天白日的,也不知里边主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至于紧闭门窗吗?
莲藕急得起了一嘴泡,正抓耳挠腮地想着怎么溜进去,却见一名小书童捧着笔墨行来,轻叩门扉。
“先生。”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啊!
莲藕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慢吞吞走到小书童身侧。
屋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少时,传来拨动门栓的动静,伴随着清而脆的一声“咔哒”,庵门被人从里拉开,露出半个颀长的身子。
小书童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山长吩咐小子为先生送来笔墨。”
莲藕特地晃到小书童跟前扮了个鬼脸,小书童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昂头笑望庵内。莲藕满意地拍了拍被毕方烧毁的头发,越发觉得自己这般藏形纳息的天赋比什么符咒法术都好用。
被称作“先生”的人略一颔首,将门又拉开了些,让至一旁。
“有劳。”
好一把清润温和的嗓音!
莲藕个头矮,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角白色的衣袍,好奇地挪了过去,探头想看“先生”的尊容,谁知小书童躬身入了庵内,那先生也随之而去,竟放着大开的庵门不管。
待莲藕跨过门槛,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颀长挺立的背影渐走渐远。
他身上的长袍,正是巫人常着的白色巫袍。
手指搭在大开的庵门上,莲藕皱起圆脸,有些许犹豫。
这怎么看都像“请君入瓮”啊!
不过……
好不容易有机会入内一探究竟,优柔寡断多没劲。
莲藕果断迈起小短腿,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正正踏入堂屋,已走至书斋前的先生突然似有所感,脚步一顿,霍然折身,一双温和的眼睛里迸射出凌厉的光亮,唬得莲藕脚下一顿,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连忙屏住呼吸。
那双眼眸里的凌厉转瞬即逝。
先生几不可察地皱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在庵内扫视一圈,隐隐露出疑惑之色。
“先生,这是山长特意为您留的从星砚,砚台刻有苏子瞻的铭文,先生您看……先生?”
那白衣先生幡然清醒,应一声“就来”,好笑地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下自己的脑袋,低低自语:“草木皆兵。”
话顷,提腿迈入书斋。
莲藕那提起的心吊起的胆这才松懈了,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踮起脚尖,跟着入内。
一入书斋,莲藕脚下一滑,差点撞上门口放着的书架。
庵内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耀着这方小小的天地,光之所及,尽是书籍画册。
饶是见惯了自家仙君那藏书众多的书库,莲藕仍旧被这杉庵里的书山书海给惊住了。
你想,同样是一万册书,置于三丈长、五丈宽、一丈高的庵舍,跟置于堪比殿阁的大书库相比,跟那视觉冲击绝对不一般!
小小一方书斋,几无立足之地!
到处都是书架、书柜、书框、书案,满目琳琅。
莲藕粗粗环顾一圈,发现这间书斋里除了书画和笔墨,就只有一壶清茶和一只青釉瓷杯。
读书人啊!
莲藕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无声的喟叹。
书案前,小书童利索地收拢了数本书册,将带来的笔墨小心地搁置好,献宝似的指了指棕褐色的方砚台。
“先生,这便是从星砚,极受汴梁学士欢迎,重十八两,一尊价可达三十贯,山长费了好大工夫才倾家荡产买了两个,一家人吃了数月的糠菜。一听说先生回了杉庵,这不马上派小子来送砚了,可见山长对先生的看重……”
“多谢山长抬爱。”先生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打断他的絮叨。
“您要不要试试看,看看合不合心意?”
三十贯!
莲藕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大的手笔!
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十数年花销呢!
想她今日赔给种麦子的阿伯那一贯钱,还是攒了好几年才攒上的,掏出去的时候简直有剜心割肉之痛。这些个看似清苦的读书人,买个破砚台就花完了她一百年的积蓄!
先生略一颔首,走至书案前,松松挽起袖子,揭开棕褐色的方砚,灌入冷茶水,轻轻研磨。
砚池底浅浅雕着若有若无的浮云纹,中有一颗凸起的石眼如圆月,砚背则有高高低低六十六个石柱,柱顶均有石眼,翻过看去,有如繁星洒落。砚的右侧刻有一段楷体铭文,笔画舒展,轻重错落。
“月之从星,时则风雨。汪洋翰墨,将此是似。”
先生侧目而望,一边研墨,一边长叹。
“黑云浮空,漫不见天……”
漫不见天?
金兵入京,汴梁陷落,可不就是黑云浮空吗?
莲藕冷不防思及朱厌朱獳频现等事,亦是感慨万千。
“风起云移,星月凛然。”
多少北方将士舍身浴血而战,才换得后方一息安宁,才有文人们一掷千金争相抢购笔墨的余地!
但愿国破之时,这些文人学子还能当得起他们宁可吃糠噎菜数月而只为买个破砚台的魄力,如星月一般凛然大义。
及至发墨如油,先生敛袂而坐,取过一只紫毫笔,提起笔尖饱蘸,在宣纸上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國。”
国!
铁画银钩的一个字。
运笔遒劲,力透纸背。
先生却已收笔入笔搁,温文一笑:“国者,或困于心,或可困于口。”
“啊?”小书童嘴巴微张,一脸迷茫。
“就与山长这么说吧。”先生敛眉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下了逐客令,“这只从星砚,甚合我意。”
小书童揪了揪垂髫发,满面困惑,嗫嚅着,最终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微微一躬身,告辞离去。
国者,或困于心,或可困于口?
或困于口么……
那么,是口诛笔伐,还是投笔从戎呢?
莲藕似懂非懂,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古怪的巫人“先生”客气地送小书童出门。
送到门口,栓上门栓,折返回来的先生拾起案上的书籍。这本书随意地摊开了,正倒扣在案上,被层层书山掩映着,约莫是小书童拜访前他正在读,因听见叩门声而匆忙丢下的。
莲藕仗着自己藏形纳息,大大方方地窥视着,毫无半分遮掩。
人对于他人的注视,大抵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先生那只捻起书角的手指忽然一顿,又很快恢复如常,继续翻过书页。他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又露出警觉之态,状似随意地将屋里打量了个遍。
以莲藕的本事,自然不可能就这样被发现,否则她也不敢如此大胆就孤身前来了。
良久,先生收回目光,重又落于书面上。
门窗紧闭,油灯昏黄,投射在他因常年不见日月而显出病态般苍白的脸上,将他原本不太好的气色渲染得更加憔悴。
不知是看到还是想到了什么,他抬起修长秀美的手指,轻柔一按眉尖,沉静的面庞如平湖荡起涟漪,倒显出十分的病色来。
“呵……”
突地,从他唇边溢出一道轻嘲般的笑声。
“风……花……”
破碎而含糊的话语自他口中缓缓流淌出,其中内容令莲藕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屏息凝神,往前凑了凑,想要听得清晰些。
“好一个风华府,风华花……”
凑得近了,这道陡然清晰起来的清润温和嗓音毫无防备地钻入耳膜。
莲藕打了个哆嗦,怯怯地望了他的眼睛好一会,在确认他的焦距并不在她身上、那双眸子里也没有映出她的身影后,才略略缓了一口气,奋力支起耳朵。
“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莲藕只当自己被发现了,未来得及露出惊骇的神情,却见他忽然发出一声长叹,用力按住那一面书页,缓缓张开五指,目光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长河,望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
“巫风!”
温和的嗓音中却沾染上了隐隐的恨意。
莲藕心头一凛,意识到先生如此失态可能与正在翻阅的书有关,于是探头看去。
然则书面被“先生”张开的五指所覆,莲藕只能隐约从指缝间瞧见几个似是而非的字眼。
“……有女瑶生而……巫风以其不为……巫宸但曰,可杀之……”
咦?
咦咦?
巫风?巫瑶?巫宸?
可杀之是什么意思?杀谁?谁来下手?
难道……
莲藕心脏骤停,只觉撞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片刻后跟擂鼓一样狂跳不已。
她有心想看更多,奈何那先生发出冷笑,却是径自阖上书,将书倒扣在书案之上,手指依旧压在封皮上。
此人警惕得很,莲藕不敢随意就来一招“清风翻书”,只能蹲在案边冥思苦想着如何找机会翻一翻此书。
怎料先生阖上书之后,仍旧跪在在书案前,目光放空,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这么呆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莲藕终于放弃在他眼皮子底下翻书来看,只能悻悻地挪开视线,百无聊赖打量周边的书籍。
这一打量,我的个乖乖,可不得了!
满满一屋子,各式玉简竹简皮毛绢帛纸书,或手抄或印刻,封皮上的书名却完全一致!不同的,仅仅只是字体、排版、大小罢了。
莲藕一个趔趄,猛然扒住了案前的书筐,眼也不眨。
“毕剥”——
书筐前的灯芯乍响,含糊地遮掩住了莲藕死死扒住书筐发出的轻微响动。
古怪的异响终于牵动了那位“先生”的注意力,他皱了皱眉,眼底交织着惊疑之色。
他侧耳倾听了一阵,没有再听到其它异动,神色渐渐地放松下来。
而莲藕,口舌和四肢皆麻,一时僵硬,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出任何动作!
这些目测足有万册的书,居然全是同一部书的不同版本!
而更可怕的是它们的书名。
居然……
居然是……
《巫楚传》!
书名下更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和顺散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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