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青苔
古藤依格上,野径约山隈。
赵沅娘在岳麓山上转悠了已有二日了。
时值暮冬,“落蕊翻风去,流莺满树来”的景色自然是见不着的。好在荆楚多常青之树,触目所及,满山青绿,在北方连连失利的战事传来之际,就是这些充满希望的青绿色给予了赵沅娘些许慰藉。
赵沅娘自小养在深宫,尤爱鲜亮之色。深宫之中,除了大红大紫和象征帝王的正黄不适宜穿着,早有百般颜色穿梭于殿阁间,喜爱鲜亮之色的宫嫔亦不在少数。赵沅娘仗着赵佶的宠溺,素来骄纵惯了,有几次偷偷出殿溜达,碰见几个不长眼的妃嫔撞了色,气得小脸铁青,命人捉了来打了个半死,后来听说有三两个没熬过,就这么去了。
事发之后,母亲陈国公主唤了赵沅娘去,命宫婢将她好一通毒打。若不是赵佶急急前来说项,恐怕赵沅娘一条小命就这么给交代在自个母亲手里了。就为了几个位分不高的妃嫔。
就为了几个位分不高的妃嫔!
哪怕事情过去了十年,赵沅娘每每想起,依旧恨得牙痒。
宫中知晓她身份的人不多,总有些没眼力价的告状告到了郑后那里,郑后是聪明人,丈夫宠谁,她便捧谁,可是又不能跟丈夫一样纵着孙侄女胡来。自此,凡有鹅黄、葱绿、鲜红布帛,往往叫赵沅娘先挑过一回,剩下的才送去各宫妃嫔挑拣,也算是断绝了赵沅娘只因衣裳撞色便做出棒杀妃嫔的荒唐事。
可以说,赵沅娘除了身份特殊不能入宗族谱牒,封不了公主之外,比起当世诸多正儿八经的公主来更加受宠。
她的母亲陈国公主丧夫后与人私奔,后来为人所弃,在乡野间几乎活不下去,被赵佶派人寻回的,回宫的时候,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已出嫁的公主偷偷养在宫中,不合礼仪规矩,是以知情人对此讳莫如深。自沅娘出生后,陈国公主便缠绵病榻,对她疏于管教,母女二人情分冷淡。养了六七年,陈国公主病体稍愈,却见亲生女儿骄纵无礼,一时气火攻心,倒病得更严重了。
印象中总是端庄有礼的陈国公主,那几年有如地狱恶鬼,看到她就嘶声尖叫,抓起她所能拿起的一切向女儿砸过去,一面流泪,一面恶狠狠地咒骂她和她那个不曾蒙面的爹爹。
伺候的宫婢说,公主是病糊涂了,才有此疯癫之态。
赵沅娘知道,其实母亲根本没有疯,她装疯卖傻,不过是为了发泄她心中的恨。她是一个不可能纠正过来的错误,一个让母亲颜面尽失、从此不见天日的错误。
赵佶来的时候,正赶上赵沅娘跪在母亲榻前,头顶被银碗砸出了一个大洞,正在汩汩地往外流着血。赵沅娘一动不动,垂头看着她身上鲜血缓慢流淌而过的地方,划下一条条夺目的痕迹。
触目惊心的红。
赵沅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流了满地的血,感受到体内的血液在兴奋地沸腾着、叫嚣着,甚至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
还有什么颜色,能比血的颜色更为鲜亮呢?
她身上鹅黄的衫子和葱绿的裙子,在这样纯粹的鲜红之前黯然失色。
若不是顾及到发病的陈国公主和探病的皇帝,她甚至想叫人去杀几个人为她染上七八套衣裳。
赵佶温声安抚完陈国公主,对着赵沅娘一阵叹息,命人去请医官。
服用了数年汤药,陈国公主终究还是病郁而终,赵佶追封她为淑和帝姬。
自此以后,这座宫殿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月钱还是照领,布帛首饰摆设依旧时不时地会送来。
然而再也没有人打探这里的消息,行路人若经殿前的道路,宁可多绕上半个时辰。
深宫之中,赵沅娘带着一帮伺候过她母亲的老宫婢,每日对着墙角突生的青苔发呆,兴起的时候,走出这方被圈禁的宫殿,找些撞衫之类的借口杖杀几个宫人,拿她们的血来灌溉墙角的青苔。
葱青和墨绿之下掩盖着白骨和鲜血,青苔愈发茂盛,自成一道风景。
而赵佶,再也没有来过。
赵沅娘觉得,她和这些青苔也没多少分别。
这还不是最差的。
宣和七年,赵佶禅位于太子桓。
天子变了,皇后变了,没有了母亲的撑腰,赵沅娘自知再也无法横行于宫中,以寻找生父报丧为由,自请出宫。
由是,方才有了西岭山前事。
言归正传,赵沅娘行至山腰的半山庵,脚步一顿,眼睛下意识一转,在庵前墙垣下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发现了几丛青苔,不知为何突然发笑,便进去请了支香火,随意拜了拜。
半山庵,半山庵。
山半山庵名半云,半亩半地半崎钦。
半山茅块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阴。
半酒半诗堪避俗,半仙半佛好修心。
半间房舍云分半,半听松声半听琴。
请完香,赵沅娘又蹲到了墙角的松针下,呆望着丛丛青绿,头顶忽然传来一声不敢置信的疑问。
“赵姑娘信佛?”
赵沅娘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懒洋洋地挪动了下身子,仍旧是半蹲着,青碧色的长裙随意地垂落在潮湿的泥土上。
庵前不知何时来了一溜人,皆白衣鬼面,行走无声,四周行人和庵外尼姑似是被清了场,目之所及,尽白衣鬼面,别无他人。
这些白衣鬼面人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顶八角琉璃轿,白壁青顶,雪白的轻纱下掩映着一具婀娜绰约的身姿,隐约可窥见其秋月一般的面庞。
问话的正是这八角琉璃轿中的佳人。
“你在瞧什么?”
见她不答,佳人又好奇地问道。
赵沅娘随手拨弄了下那茸茸的青苔,轻笑:“我。”
“唔?”
她在看她自己。
被遗忘的,阴暗的,寻求生机的。
“汴梁陷落了。”
京城汴梁城坡,天子赵桓亲入金营和议,献上降表,下令遣返各路勤王兵,镇压抵抗金兵的民众。宫廷内外的府库,民户的金银钱帛,尽皆为金兵搜刮一空。
依附墙桓而生的青苔啊,如今大厦将倾,不知明年春日可能欣欣蓬生?
“哦。”佳人淡淡应了一声,掩在轻纱中的面庞显出了几分漫不经心。
赵沅娘直起身子,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天真笑容。
“你是长生不老的方外人,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没意思的话的,巫媛。”
八角琉璃轿中,正是巫族如今的掌权人之一,巫瑶的师侄——巫媛。
轿中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玉臂,捞起轻纱,樊素口微启。
“赵姑娘,找到他了么?”
赵沅娘摇摇头。
“奇怪。背着一个死人,不好好在山里待着,还能去哪?此人一贯谨慎,应当不会轻易入城才对。”巫媛以手指敲击在八角琉璃轿的辙木上,陷入了沉思。
“不过,我倒见到了两个人,你绝对想不到会是谁。”
“哦?”巫媛感兴趣地挑挑眉。
“风华府的童子。”
巫媛直起腰,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美目微微一眯。“风华府?是什么人来了?他们来岳麓山做什么?”
“只是两个没本事的小童子顽闹,践踏了田地,想给人赔礼。”赵沅娘越想越好笑,“你那个从蛊当真好用,那小童子三两句就把话交代了,主子是个不会武的医者,下人又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看来风华府并不如传说中那么牢不可破,也难怪你说已设法直入风华府搜寻宝物了。”
巫媛却不如赵沅娘一样想得简单。
“事出有因,他们一定是在找什么。难道是发现了我的踪迹?还是……”巫媛敲击辙木的手指顿了顿,瞳孔瞬间放大,脱口而出,“莫非他也在找‘七合’?”她的表情突然间惊怒起来,“巫瑶竟泄露给他了?!”
一听到巫瑶的名字,赵沅娘只觉得臀部陡然间烫了起来,下意识环过双手捂住臀部,扭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
还好,裙子没破。
火烧屁股什么的,造成的心理阴影太重了。
好在巫媛一心扑在惊怒上,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
“这个巫瑶!”
巫媛咬牙切齿。
“就知道她靠不住!净给我坏事!”
赵沅娘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你跟巫瑶……”
巫媛倒没想瞒着她,大大方方承认了。“我们达成了同盟,我助她集齐‘珠联璧合镜花水月’,她替我复活封吾。”瞄到赵沅娘抿嘴,她又解释道,“我们以巫术歃血为盟,如有背叛,必遭反噬,她不敢失约的,赵姑娘无须担心。”
“什……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赵沅娘想到当初自己被巫媛怂恿上西岭山搅乱文公修仙,却被意外出现的巫瑶狠狠羞辱了一番,脸色立即难看起来。
这算什么?
这师叔侄俩是耍着她好玩么!
“前任天璇星君的转世入蜀拜祭,当时我在山脚下办事,恰巧发现了她的秘密,要挟她歃血为盟。”
赵珏是在文公去世后才入蜀的。
也就是说,受辱之时尚在结盟之前。
赵沅娘这才面色稍缓,问道:“什么弱点?”
她本来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并不期望着巫媛会告知答案。毕竟,她和巫媛也是同盟关系,互相利用而已,彼此防备和有所保留是很正常的。
也不知巫媛是不把她能造成的威胁放在眼里呢,还是真的对她没有太多防备,或者是她独自守口如瓶太久太久了,使得她迫不及待地想找一个人分享这个秘密。
她先是挥了挥手,招了一个白衣鬼面人上前,抖了抖手臂,袖中飞出几张符纸。
符纸化了人形,手持刀剑,砍瓜切菜一般将白衣鬼面人斩杀了。
鬼面人轰然倒地,鲜血滚滚,将一身白衣染得猩红。
赵沅娘眼也不眨地望着那件被血灌溉了的白衣,只觉得血脉之中又开始沸腾起来,有无数狂热的东西叫嚣着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来。
“赵姑娘可以去探一下他的脉息。”
赵沅娘跟着了魔一样走上前,按住那倒地的鬼面人被划破的脖颈。鲜血很快溢了出来,染红了她白嫩的手指。
雪白的手,鲜红的血。
赵沅娘只觉心旌荡漾,目眩神移。
还有什么颜色,能比血更加鲜亮呢?
手底下的肌肤还残存着温热的痕迹,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赵沅娘不受控制地伸出丁香小舌,轻轻舔掉指尖上的血。
唾液与血。
血脉下的蠢蠢欲动,忽然消失无踪。彷如从未存在过。
福如心至,赵沅娘瞬时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扯着嘴角,笑了笑。
她心里掩藏的那些阴晦的东西,历时十余年,终究还是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死了,对不对?不止是他,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当年巫瑶让我们起死回生,只是给了我们另一条生命,以及‘不老’的容颜,却并未给予我们‘不死’的能力。”
耳边,巫媛的声音还在响着,可赵沅娘却听不进去了。
“同为起死回生之人,巫瑶跟我们都不一样。她,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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