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地斤泽
“看孟公子的模样,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吧?”宛郁疏影在马车中闲来无事,便盯着孟澍腰畔的莫臣剑看,已是看了好久。
“宛郁姐姐,你还真抬举他了,他倒是行走江湖,但真不是什么侠客,”明家瘪着嘴道,“他可是个雨过都要留点水粹钢炼兵器,雁过都要拔些翎羽做羽箭的江湖鬼见愁。”
“江湖鬼见愁是什么?”宛郁疏影瞪大黑白分明的眼,不解地问。
“阿角,你就别再逗宛郁姑娘了,”孟澍后悔万分怎么就会带上明角与自己同路了呢,他取下腰畔的莫臣剑,爽快地递与宛郁疏影,“方才见姑娘看了半天,许是喜欢,那便拿去赏玩半日罢。”
这把莫臣已许久未被旁人触碰过了,剑在宛郁疏影手中出鞘,寒光悠然的甚至有些懒散的意味。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把浑然无迹的长剑,轻吟一声,右手提腕向前方挥舞,莫臣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曼妙的光弧。
宛郁疏影皓腕回转,将莫臣横放于膝上,以指叩剑,莫臣“铮铮”作响,回声不绝,她赞道,“好剑!剑长三尺九寸,重六斤五两,鞘为南海沉香之木,身为昆仑地底玄铁,护手嵌银精铸,状似弯月。饮鲜血而常新,削金石而若无物,是为名剑。”
“咦,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宛郁疏影说罢便在随身的布袋中翻找起来,先后拿出了一套银针,一个药囊,七八个翡翠小瓶,一把白玉梳子,两三支簪子,那布袋却还没有见底的意思。
“宛郁姐姐在找什么?”明角一边咋舌一边问道。
“哈,找到了。”宛郁疏影兴奋地掏出一本古旧的书册,掸了掸上面沾着的药粉,翻开其中一页道,“你这佩剑和莫臣剑简直一模一样!我几年没出园子,不想外面的铸剑工艺竟有如此长进,竟能批量仿制上古神兵了。这剑多少银子买的,我也想去买一把!”
孟澍仔细看宛郁疏影手中的书册,竟是一本不知哪年的《剑器录》,被她翻开的那页寥寥画着莫臣剑,其旁还有几行小字,写着莫臣剑主乃是君山剑客白云飞。
正捧着水囊喝水的明角不禁喷了出来,“宛郁姐姐,你这《剑器录》是哪年的?许是比我年纪还大罢。”
孟澍也是莞尔,“宛郁姑娘多虑了,中原关外各处的铸剑工艺仍是无甚长进,所以莫臣剑还是只有这一把。”
宛郁疏影愣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叹气道,“都怪母亲不让我们在江湖上行走,只在需要出园出诊时才把我放出来,弄得我连莫臣剑主是谁都不知道。孟公子,你是这一任莫臣剑,一定见过很多大侠吧!”
宛郁疏影手撑着脑袋,眼巴巴的望着孟澍,彷佛在等着他给自己讲讲江湖上轶事趣闻,孟澍知晓这种话题定有人按捺不住要说,便把机会让给了明角。
明角,王魉讲到狂生,从靳羽讲到林枫,又从君子剑讲到鳄神剪,宛郁疏影听得时而惊呼,时而拍手称快,甚是愉快。
“宛郁姐姐,你怎么不问我小澍哥哥是怎么就成了莫臣剑主的呢?”明角瞥了一眼孟澍,低声问道。孟澍知晓明角的小动作,却并不理会。
“孟公子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大侠啊,”宛郁疏影歪着脑袋答道,“他的故事,估计没什么好听的。”
孟澍心内郁闷,什么叫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大侠?
明角好不容易遇到个不清楚孟澍编年史的主,当即拽着宛郁疏影说了起来,“你别看我小澍哥哥这个浪荡摸样,实则却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他四岁便拜入了‘巴蜀刀客’孟祈裕的门下......”
明角摆开阵势,一气从孟澍六擒巨盗樊淞说到护送秦风出关避难,从力挫巨鲸帮龙老大说到私放江北匪帮年幼弟子,竟足足说了有大半个时辰。孟澍在一边都听不下去了,多次试图打断,却被宛郁疏影和明角两人一攻四只瞪圆了的大眼睛瞪得坐会儿座位上。不过在说到孟澍剑挑白云飞之时,宛郁疏影虽还瞪着孟澍让他不要打断,但看着孟澍的眼神都变了许多。
“明角,已经快到沙堡了,你可以别再宣扬我的光荣事迹了吧。”孟澍挑开了帘子看向窗外——已近日入时分,一座孤堡耸立在莽莽无垠的红碛滩上,沙堡投在殷红沙地上的影子被西垂的落日拉扯得愈发瘦骨伶仃,细瘦的仿佛是这座宏大堡垒的真实摸样。天边的彤云翻卷着,沙地上却无风,明角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双眼,揉了揉眼嘟囔了一句,“我们回试血谷了?”
同试血谷一样的天地之间尽是赤红一片,可不同的是,这砂砾砌成的巨大堡垒上插着一杆破败的战旗。
“自奔斤泽后,投荒已三年。
故国山河远,旧郭帜旗鲜。
夜行穿沙走,醉卧伴风眠。
且许黄金剑,为君卒马前......”
孟澍三人驱车入城,街巷中嬉耍的孩童学舌般的吟着首五言古诗,他们每念一句就向前跳一大步,彷佛诗中的愁绪只是游戏的节拍而已。
孟澍重复道,“故国山河远,旧郭帜旗鲜。”
——旧国已覆,前朝已远,唯故城犹在,可那旧城郭之上却飘扬着仇敌的旗帜。所以,若君国士遇我,我愿提携玉龙,为君马前之驱,去斩断那新旗,去夺回我的城池,去将已被风雨捶打三载的旧帜重插在那城头!
仿佛有热血涌上心头,在胸间激荡不息,孟澍勒住缰绳,停车下马,在那破败的旧旗之下默立了许久。
义父,这可否也是你的心愿?你可会怨我未能让你再有机会手握长戈,身披铠甲,去为故国而战。
然,大局已定,我怎忍心让你徒撒热血,让边城百姓白白陪葬。
车内的两人倒也未催他,只是宛郁疏影轻声向明角问道,“孟少侠可有何伤心事?”
明角瞪大了他那流光溢彩的眸子想了又想,点头之后却又再摇了摇头。
“走罢,城中有病人,姑娘耽误不得。”孟澍坐上车架,驱赶追影前行,“姑娘的病人可是姓李?”
宛郁疏影微微一惊,但还是点头称是。
“这沙堡虽离宥州不足百里,但此地并不属宥州所辖,对吗?”
“少侠怎的知晓这些?”宛郁疏影不解。
“只是猜测而已,姑娘不必介怀,医病要紧,姑娘快些去吧。”孟澍暗叹世事难料,今日他为寻鬼医而来,不想却入了李继迁的大营。
——前两日曹光实府上败在他手中的刺客,该是李继迁派去的吧。自己劝说义父不要借力与他,还折了他麾下的好手,如今又入了他的大营……可是,他此番是一定要见鬼医一面的。
马车拐了几个弯,宛郁疏影示意孟澍在沙堡中心高耸的土楼前勒住了追影,她跃下马车当先冲向那土楼走去,孟澍、明角紧随其后。
“宛郁姑娘你可算来了,”楼前焦急等待着的青衫侍从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军的伤势再拖不得了。”那人看向随后步入的孟澍与明角,放在弯刀上的右手一分分收紧,他警惕地问道,“这两位是?”
“要不是这两位少侠的马车,我还得再迟一日来,”宛郁疏影道,“他们是来寻肖伯伯的,你莫要同你家将军一般疑神疑鬼。”
那侍从扫了两人一眼,道,“肖神医在二楼的‘无定’房中,请恕在下不为两位引路之慢。”说罢他便引着宛郁疏影穿堂而过,大步流星朝内厅走去。
当两人行至百步之外时,青衫的侍从蓦地回首望向孟澍,他的目光从脸孔一点点的向下游移,最终停留在了他左腰畔的那柄长剑上。
“这个‘无定’可是定难虎将李继迁出生的银州无定河中的那个‘无定’?”明角反应过来,轻声问道,“我们是在他的大营中?”
孟澍无奈地点点头,两人拾阶而上,寻到了那间挂了“无定”匾额的房间,轻叩房门,应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面白有须,身着文士衫,头戴高士巾,正是鬼医肖淼无疑。
孟澍朝他作了个揖道,“肖大哥,孟澍又来叨扰你了。”
“贤弟总是同我见外,”肖淼将孟澍、明角两人请入了房中,扣上门锁,神色忽得凝重了起来,“你信中所言,可是真的?”
孟澍点头,他从怀中取出个云纹白玉细颈小瓶来,鬼医拔开那物放在鼻下嗅了两下,惊道,“竟真是朱颜改!距肖某上次见到朱颜改,已有三十三年前了。那时我刚刚出师,救活了个误服了断肠草的昆仑弟子,他付不起诊金便将身上的五颗朱颜改尽数抵给了我,那时我还以为它们会是江湖上最后几颗朱颜改了呢。”
“不对,”肖淼将那两颗丹红的药丸倒在掌中细细端详,脸色忽变,“不对,这不是旧日的那些朱颜改,”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肖淼揉了揉眼,指着那丹药对孟澍与明角说,“你瞧这云纹还未褪去,这,这是才制出的朱颜改啊!”
“朱颜改乃风息派独门丹药,需九名派中弟子,各以‘笑春风’中的临风、捕风、鸣风、熄风、燃风、御风、沐风、笑风、画风九境烘炉三月炼制而成。因所成丹药仅可女子服用,且又制法繁琐、耗时费力,早在王魉剿灭风息派时已经失传。不过风息派内秘笈上曾有记载,朱颜改以朱砂色为最,丹成后九月内云纹不散,服下可逆颜改貌,但九月后云纹一消,便只可驻颜了。”明角道。
“明公子说得不错,”肖淼似是激动至极,语调都拔高了几许,“这世上竟还真有风息派的传人遗存。孟贤弟,你是怎么得到此物的?”
孟澍没有回答。
千面杀,风息派,银州城,地斤泽,曹光实,李继迁......无数散碎的线头在孟澍脑中缠做一团,他一时间头大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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