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观雨会
漠北的天，善变地像小姑娘的心绪。前一日还万里无云，第二天便又降下雪来。三月落雪对昆仑、飞沙二派自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清商宫地处西南，冬日无雪，故宫中女弟子们个个都带着雀跃之色，晨起笼着披风便出了门赏雪。厢房外有小厮侍立，引着清商宫弟子在谷中行走。
试血山谷呈口袋形，入口极狭，谷内却开阔无比，亭台、楼阁、水榭、抱厦皆备，悉依壁而建，兼有谷仓三处、鼓楼一座，七重木塔一座。谷内山壁上凿出数百岩洞，皆在高处，又无云梯，是为练习轻功所用。谷间空地划为练武场、靶场等数处，场间植桦木，将各处隔开。练武场边有隆起之石道，几人一问才知，乃是地下引水之渠。
正行着，听得鼓楼有击鼓之声，引路者顿足倾听，对清商宫众人道，“苏女侠，谷主请您去观雨楼议事。”
苏锦娥点头随他向谷中正北方的楼宇行去，问道，“还有谁会同去议事？”
“方才那鼓声是六堂议事的鼓声，”那小厮低眉顺眼地答道，“六堂堂主都会到场，何掌门、沙帮主和苏女侠您皆是贵客，自然也同去议事。”
苏锦娥点点头，似是了然。她知晓试血谷分有朱火，止风，倾雨，行云，鸣金，聚木六堂，各司其所，六堂堂主皆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人物，“那孟澍孟少侠会去吗？”
那小厮不知为何唇边浮出一丝笑意，“石谷主抱病已久，近几年的六堂议事都是少谷主主持的。”
小厮将苏锦娥引至观雨楼暖阁外，便退了出去。暖阁之中放了数个炭盆，盆内银炭烧得正旺，若非飞檐之上风雪摇着铜铃响个不停，阁中之人丝毫察觉不出楼外便是漫天飞雪。
苏锦娥看到昨日那个剑术卓绝的年轻人正在火盆边烤手，他将一个木匣放在盆边，彷佛怕匣子中的东西会受冻一般，然后垂眼看着盆中的炭火，一言不发，似乎那火焰比周遭的一切都要有趣得多。
“少谷主，”人已渐渐到齐，倾雨堂主“流云双剑”秦霜试探地问道，“今日六堂议事，所为何事？”
孟澍抬起眼来，“今日议得一是十七位江湖前辈被害之事，二是昨日风息功又现于世之事，不知何掌门、沙帮主、苏女侠及诸位堂主有何见解？”
“昨日那小子身上负着杨风虎的头颅，且要来向小澍寻仇。他口中的死一人伤四人同谋害风波寨二当家的歹人也相符合，定与近日来江湖前辈被害一事脱不了干系。”说话之人是朱火堂主孟朔道，他身形健硕，面容颇具风霜之色，“所以这二事本就是一件。”
“我和何掌门都亲眼看到那小子会使风息功了，”沙平天直截了当道，“他又与武林近来的血案有关，这么说来，害死那十七位前辈的多半便是千面杀的人了。”
何守正点头道，“孟堂主和沙帮主说得都有理，只是不知那肖惟的风息功是从何处学来，所以不好妄下定论。”
“自风息派被灭至今已七十余年，即便有谁走运在风息派覆灭后得到了派中秘笈，但那样精妙的功夫，若无人指教，学到其中十之一二已是难上加难，何掌门亲眼所见昨日那人已能融会贯通‘笑春风’心法中的第五、第六重，自是有高人教导。”倾雨堂主秦霜平日里负责教导谷中弟子武艺，对此深有心得，此时开口道，“除了魔教中人，还有谁能教这功夫？”
“可这十七位前辈生前并无牵连，怎会都被魔教的人取去性命？莫不是有谁将昔年魔教中人招至麾下，为自己培养后辈，以干些杀人换金的勾当？”何守正仍有疑惑。
众人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六十年前魔教亡在了昆仑山巅，灭在了三派手上，若如今千面杀已卷土重来，为何不朝这三派下手，而要去刺杀些六十年前并未参与昆仑一战的人。
苏锦娥坐在窗边听着阁中之人一个接一个絮絮说着什么，她并非一派之主，江湖经验也远远比不上试血谷中六堂堂主，所以不敢插话。她静静听着，不时用余光扫向身旁的孟澍，他眼帘低垂，睫毛上像是浮了一层微微颤动的金色光芒。似对千面杀再现江湖这样震惊武林的大事一点兴趣也无，他已用衣袖掩嘴打了七八个哈欠，过不一会儿又手撑着额头，做频频点头状，细细一看才发现竟是睡去了。
苏锦娥这才明白之前那小厮提到孟澍时为何要笑，这样的少主，在试血谷中怕是不足以服人的罢。可，能将江湖中罕有人大成的秉烛剑法使得如此灵动洒脱的他，定是极聪慧的，怎会落到被人嘲笑的境地。
“不知少谷主怎么看？”孟澍恍惚间听到有人问，忙睁大眼来，朝着发问的鸣金堂主“巧手”刘瞻道，“当真问我？”
“刘堂主说得有理，有理。”见刘瞻点头，孟澍佯作思量半晌，认真道。
座中已有人窃窃私语，刘瞻不忍道，“我方才并未发言，倒是孟堂主、何掌门、沙帮主和秦堂主都各有高见。”
“各位说得都甚是有理，肖惟的风息功起码有十年功力，若受雇于人，那人来头定是不小；若是魔教之人，那么千面杀势力不足小觑。”孟澍顺势答道，“但就是不知他是何身份啊。”
“你数次与他们交手，总该能发现些异常之举蹊跷之处吧？你觉得他们可像是魔教中人？”沙平天追问。
孟澍语气颇是诚恳，“孟某虽有心为武林分忧，可不曾有幸早生四十余年，亲眼看看千面杀中人是何种模样，所以当真辨不出这些人的身份。”
沙平天蹙着眉，作势欲怒，何守正扯了扯他，低声道，“你又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莫臣剑主的性子，何必同他置气。”
一直一语未发的中年美妇此时朗声一笑，那正是人称“屠大娘”的行云堂主屠风荷，“诸位不必忧心，既已捉到了活口，那么下面的事交给风荷便是。”
众人也知审讯那四人之后，才能有更多线索，便都纷纷起身，约好次日在行云堂地牢共行刑讯。试血谷六堂堂主和沙平天、何守正等人陆续离开，屠风荷行在孟澍之后，低声埋怨道，“小澍你怎么不早发话，我热在炉上的烧刀子估计坛子都炸了。”
孟澍笑着朝门外走去，“大娘你自己想喝酒找借口先走便罢，缘何非得见了我出糗才甘心。”
屠风荷隐隐听得身后沙平天低声问刘瞻，“你们的少谷主每日都是这样？”
刘瞻同沙平天是旧识，望着孟澍已走远的背影苦笑道，“这样还算好了，最怕的是公冶先生每月打了新兵刃让他试手的时候，他必得同谷中胳膊腿儿都全乎的人全都过一遍招才甘心，我上个月就不得不和他动了两次手。”
“你们试血谷中人才济济，为何竟让他做了少主？功夫再好也不足以服众呐……”沙平天不解，将刘瞻拉到一旁追问道。
刘瞻摆手不语，摇摇头走开了。
孟澍一出暖阁，便见个黄衫少年等在门外，那少年见他出来，喜笑颜开道，“小澍哥哥，此番姐姐也来了，正歇在云算斋呢，你快与我一同回去。”
江湖上知道试血谷的人，定也知道试血六堂。朱火堂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止风堂杀人于百步之内；倾雨堂中人才济济；行云堂内无不吐真；鸣金堂的奇巧、暗器；聚木堂的钱粮、兵刃。这六者中任何一堂，都足以自立为帮、威震一方。但，即使是与试血谷有过往来的江湖客，也无几人知晓云算斋的存在。那是试血谷中负责搜集信息的所在，由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天问别苑明家二公子明角掌管。
云算斋所在的七重木楼位于试血谷西南部，那木楼楼体微斜，朱门漆落、青砖残破，一派破败。且门窗、廊道皆为藤蔓所掩，纵是夏日里，楼内依旧光线晦暗、阴森骇人。
孟澍停下脚步，道，“可以换个地方吗？”
“我一直都怀疑你怕鬼，羞羞羞，大名鼎鼎的莫臣剑孟澍竟会害怕黑屋子，传到江湖上还不成了笑话，我一定要告诉姊姊，让她大肆宣传一番！”笑嘻嘻的黄衫少年一口气说了一长串仍是意犹未尽，“对对对，可以在天问别苑门口挂个江湖胆识榜，把你的名字写在最下面一个。”
孟澍只好随着他朝云算斋行去，谁知明角走到木楼门口却停住脚步，眨眼道，“我让你们两个有过婚约的人自己聊好了。”
孟澍不理会他的调侃，自己推了门入内，朝着屋中之人道，“我一直好奇，阿角怎么能两三年就把这云算斋弄成了看上去几百年都没人住过的地方。”
书案前鹅黄衣衫的姑娘搁下笔站起了身来，浅笑道，“这就是阿角的过人之处了。”那姑娘合中身材，一张鹅蛋脸上眉眼生得很是清丽，虽不算绝色美人，但五分相貌加上五分温婉，胜过了无数纸人般的单薄美人。
“孟大哥，两年未见，谷中一切可还好？”
“一切如旧，”孟澍道，“不过是止风、鸣金两堂折腾了几年终于明白了换个更能干的少谷主于他们弊大于利，所以不再去叨扰石谷主把我换下来了。你呢？天问别苑近来如何？”
“这两年将阿角托付给你，倒是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只是父亲不在，有些阁老的人还是不敢动。”那姑娘正是天问别苑明家之主明婉。江湖中新闻旧事的来龙去脉，十成中有九成都堆在天问别苑的藏书阁中，而余下的那一成，便在明婉的脑中。所有江湖客能想到的秘密，在卷宗文案被付之一炬之后，唯一留下的，便是这个记住它的人。
“不说这些了，”明婉理了理鬓边的发，“阿角说你这一趟带回了不少好东西，不准备给我看看吗？”
孟澍提起手中的木匣，放在桌上打开，不满道，“谷主许诺我这一趟定能寻到鱼肠剑，谁知竟是骗我。不仅如此，普云法师的珊瑚莲子佛珠也没拿到。”
明婉朝匣中一看，那里面有着三四件极好的兵刃，江湖中人得了其中任何一件，都能欢欣鼓舞上数月有余，可在孟澍眼中，都只同鱼目一般。明婉早知会如此，便递给孟澍一个锦盒。
“这是什么？”孟澍疑惑着打开，只见盒内盛着一串珊瑚莲子佛珠，珊瑚朱红若沁，莲子栩栩如生，竟是普云法师的那串佛珠。他小心将那佛珠取了出来，放在掌中细细观赏。
“白云庵要为普云法师修浮屠，我捐了些功德，住持便将这串佛珠赠予了我，”明婉笑道，“我又不吃斋念佛又不封人穴道，不如给你好了。你不用谢我，只要帮我做成那件事便好。”
“你的事，什么时候还需要收这些劳什子做酬金，”孟澍将那珊瑚莲子佛珠放回锦盒之中，塞还给明婉，但手伸到一半却终究是舍不得，挠头望着明婉道，很是不好意思，“那这次我就收下了？下次出谷若见到有趣玩意，我都给你送去太原府。”
明婉见他如此，忍俊不禁道，“那我可在天问别苑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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