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后来呢？”贺展眉问道：“皇长子真的被送去陈国做质子了吗？”
禹靖央的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渺远、浑浊、透露出贺展眉之前从未见过的痛楚。
他点了点头：“兄长启程的那天，倾盆大雨。整个京城雷声轰隆，雨声绵密，明明是午间时分，天光却阴沉得仿似黑夜一般。母亲的哭声在这样的天气里全然被淹没，父亲枯站在城墙上目送兄长，久久不愿离开的身影也被隐了去。自那一天开始，母亲和父亲的夫妻缘分终于走到了尽头，母亲搬出了逢恩台，蜗居在原本是佛堂的广慈殿中，不再见父亲，也不再见我。只有年幼的妹妹陪伴母亲，成为了我们这一家人血脉联结的唯一纽带。”
贺展眉本想问一问皇长子现在可还安好，可转念一想，她自入宫以来，从未听闻皇长子任何消息，太后和禹靖央之间又形同陌路，不难猜测，皇长子应是凶多吉少。
如贺展眉料想的一般，禹靖初死在做质子的第十个年头，只是她可能猜想不到，禹靖初并非死于陈国王室的苛待，而是自刎而死。
当初陈国要一个质子过来，初衷里能对他多好呢？
可陈国国君万万没有想到，天朔竟能送来这样“好”的一个皇子。
禹靖初居然是禹无妄的嫡长子，要知道中原宗法，立嫡立长，禹无妄居然把他的嫡长子送了过来。
比这更好的是，这嫡长子似乎还是个傻的。
还有谁能比一个痴傻的嫡长子，更适合做傀儡呢？
见到禹靖初的第一面，陈国国君便打定主意，要扶持这个傻皇子，让他成为陈国日后瓦解天朔的利刃。
任你禹无妄再怎么文韬武略，总有寿终正寝那一天，到那时候，这个嫡长子继承大统便是天经地义之事，而他背后的陈国，自然对天朔予取予求，如此一来，他大陈称霸中原指日可待。
禹无妄的这一天并未让陈国国君等太久。
多年肝疾傍身，妻离子散之痛，加之焚膏继晷地处理政事，让这个曾经霞姿月韵的君王很快苍老下去，原先健壮的体魄也日渐消瘦，剩下一副鹤骨龙筋。唯有朝堂之上，双眸之中熠熠浮光的神采，昭示着他万人之上的睥睨之气。
然而这仅有的一点精气神，已经很难支撑这副残躯，禹无妄的脸色日渐苍白，不能久站，经年的疼痛让他蹙起的眉头难以展开。
他素来勤勉，与王后离心后，更是醉心朝政，庙堂事、陇上事，需要他之处，他必躬亲为之；至于军中，边境战乱难以平息，他便御驾亲征，将士们因此心怀感念，频频得胜。
可近两年来，兵士和百姓未再见过国君的身影，就连朝堂上也是太子监国，只有逢要事大事，诸臣才能在逢恩台见到两鬓斑白的国君。
丞相严缜在一次同春试举子的宴饮之后，忍不住痛哭出声。
“他还未至天命之年啊！未至天命之年……”
在场的后生并不知晓丞相同国君是自幼相识的挚友，自然也想不到，丞相这样悲戚，哭的竟是高高在上的陛下。只是单纯被丞相的失态吓坏了，也暗暗忖度着，丞相最是持重，如今这般一把鼻涕一把泪是为了谁？
禹无妄这般病重，消息不可能隐瞒太久，传至陈国时，陈国国君兴奋难抑，当即给质子禹靖初封了藩王，封地是天朔与陈国边境，霓江之畔的一座小城——岚城。
霓江是一条大江，横贯庆国、天朔、陈国三国，是天朔水上贸易的唯一枢纽，当年陈国就是仗着国力强盛，把持霓江渡口，才迫使天朔送走了皇长子。
禹靖初动身去封地之前，陈国皇帝召他殿上相见，陈国国君看着他肖似禹无妄的脸，心里狠狠生出痛快。禹无妄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明里暗里不知让陈国吃了多少亏，老天真是开眼，这般慧极近妖者，就当英年早逝。
禹靖初已经是弱冠之年，站在那里比陈国国君高了大半个头。可陈国国君还是像逗弄小儿一般，狞笑着捏着禹靖初的脸，对他说道：“你父皇啊，身体不好，快要不行了，他偏心你弟弟，不喜欢你，不过没关系，叔父疼你。到时候你父皇死了，叔父就帮你杀了你弟弟，让你做皇帝好不好？好吃的，好玩的，财宝，美女，统统都是你的。你要什么，便有什么。好不好呀小靖初？”
禹靖初眼神迷茫，仍是一副痴傻神态，任由他捏/弄自己的脸颊。
不久陈国的侍卫们便护送禹靖初，走水路前往岚城就任。
可当已经看到渡口，不久便要停泊之时，禹靖初突然发了狂。
他毕竟壮年，一身蛮力，夺过侍卫的剑，站到了甲板上，望着故国的方向，横剑刎颈，霎时间鲜血淋漓，溅满了船舷，染红了霓江。
为首的侍卫吓坏了，赶忙去捂他的脖子，想要制止血流喷涌之势。
禹靖初却对侍卫笑了，沙哑着声音说道：“天朔……爹爹……弟弟……你们休想……休想！”
陈国国君闻讯大怒，斩杀了护送的侍卫，将禹靖初的尸身沉了江。
堂堂一国皇子，死后无碑无坟，在江水中做了鱼食。
消息传回天朔之时，禹无妄正同大臣们在逢恩台议事。他听闻“皇长子殁”四字之后，口吐黑血，身形晃动，几欲晕厥。
靖央上前扶住他，才免他轰然倒地。
与此同时，青璧从蛰伏在宫城中的庆国谍者口中得到了消息，久违露面的王后从广慈殿疾步而来，满目猩红，一路上的婢女内侍见了，纷纷生出畏惧，可又不知道王后想做什么，皆不敢阻拦。
青璧猛地推开逢恩台殿门，径直走向禹无妄，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将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泪水泉涌一般从她一双杏目中流出，声声泣血：“元元死了！我的元元死了！死了……死了……”
诸臣见王后已近乎疯魔，纷纷高喊“护驾”，靖央上前想要拉住青璧，可禹无妄却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停下。
大臣们见状，只能退下，禹靖央也暂时退出殿外。
一时间，逢恩台便只剩一对兵戈相向、貌似仇敌的夫妻。
而也是这逢恩台，曾见证过他们温情旖旎、两情缱绻、儿女绕膝。
终究是物是人非啊。
“为什么不躲？！”青璧的眼中只有泪水和恨意：“我问你为什么不躲？！”
禹无妄非但没有躲，甚至迎着匕首，又上前半步，青璧条件反射一般往后退着。
禹无妄一张脸上全是苍白，只有眼睛是红的：“我赌你心里有我，赌你舍不得。”
“疯子！你这个疯子！”青璧紧紧握着匕首，却怎么也无法狠心让它刺穿禹无妄。
“青璧……”禹无妄的眼中流露出旁人从未见过的苦痛：“元元也是我的孩子，是我跟你……第一个孩子……”
青璧闻言，眼泪流得更多，却大笑起来：“你的孩子……你竟然还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笑着笑着，青璧手上蓦然放松，匕首便掉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
青璧失心疯了一般，笑着转身走去。
走到逢恩台殿门处，她终于停止了笑声，回头望了她的夫君最后一眼：“禹无妄，我曾真心以为你同庄遥不一样，原是我……痴心妄想了。”
青璧众目睽睽之下弑君，本是死罪。
可禹无妄却下诏，将青璧幽禁在广慈殿，非皇命不得出。
靖央和朝臣们都明白，这看似是惩罚，其实是一种保护。青璧依旧是皇后，依旧住在她熟悉的宫殿中，儿子女儿依旧可以去看望陪伴，她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她的余生，再也没有他了而已。
禹无妄这次受伤并不严重，只是颓败的身体已然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三天之后的深夜里，禹无妄倒在了逢恩台成堆的奏章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不久之前的那场对峙，终究成为了禹无妄和青璧的生死诀别。
……
“那太后……她同你……”贺展眉还是问出了口。
她知道，禹靖央并不是太后最疼爱的孩子，但总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相对无言的境地，母子之间，应还发生过什么。
“因为我妹妹。”禹靖央的神色暗淡下来。
靖景的和亲与惨死，又一次佐证了青璧心中对于帝王的评判，自古为君者，为了皇权，至亲至爱皆可抛弃。
那个闪烁着金辉的位子底下，埋葬着她的青春，她的爱恨，她最爱的儿子，和她年少的女儿。
庄遥是凶手，禹无妄是凶手，禹靖央也是。
青璧最终走到了死胡同里，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靖央，只能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困居在广慈殿，也困居在自己的心魔中。
故事到这里，终于讲完了。
禹靖央低垂着头，夜晚的烛光照不到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悲喜。
“陛下有乳名吗？”贺展眉突然开口问道，她记得皇长子有乳名，叫元元。
“没有。”禹靖央不明白为什么贺展眉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我能直呼陛下的名字吗？”贺展眉又问：“就今天。”
“好。”
禹靖央还在不明所以，便见贺展眉双手捧起他的脸，柔情也郑重地对他说道：“靖央，这些年，你过得很孤单吧……辛苦你了。”
说完，贺展眉依偎在他怀里，紧紧拥抱着他。
禹靖央愣住了，他的胸口再次窜动起一阵又一阵让他陌生也让他沉迷的暖流。
“靖央很好。”怀里的贺展眉继续说着：“从小就很好，皇子御所的靖央很好，御书处的靖央很好，逢恩台的靖央也很好，一直一直都很好。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皇长子和公主殿下，皆是满腔热血，为国而死，非是为你。靖央，你明白吗？”
禹靖央眼眶蓦地湿润起来，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能无语凝噎，他紧紧回抱着她，希望这个拥抱能有一世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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