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四章 战祸之六
天津直隶总督兼北洋商务大臣李鸿章的府邸里,直隶津海关监督盛宣怀看着在厅堂内来回踱步的中堂大人,默然不语。
这已经是不到一个月内收到的的第三份圣谕急电。
李鸿章不由得在心里苦笑。
“中堂大人……”
李鸿章止住了脚步,嗤笑道:“自我经营北洋水师以来说什么的都有,拥兵自重、借海防捐趁机聚敛钱财,几趟上折子请拨款增购船舰,改良装备,户部却推三阻四,一个劲的阻挠,自从光绪十五年以来未曾购进一枪一炮,反观日本联合舰队,其平均航速远超过北洋舰队,而军舰上大规模装备的速射炮,更是北洋舰队所不具备的,如今面临战事,那些清流书生意气,就会纸上谈兵,仿佛靠着那股子热血意志就能大胜似的,哪里了解其中的曲折盘恒。”
“翁同龢是帝师,素来和中堂大人不对,在皇上那边自然不会有好话,而文廷式和志锐带头主战的两位臣子又和他他拉家两位妃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其中珍妃甚得帝宠,这样一来圣意自然靠着那边,如今听说圣母皇太后亦倾向主战,这……”
“皇太后的心思只怕更多在六旬万寿上,然日本已经挑起战事,皇上决议宣战,离寿宴不到三个月,别谈打赢这场仗,光是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束战争亦为不可能之事。”
这确实为难,皇太后希望尽早结束战争,不可影响她期盼已久的盛宴,皇上则一心抗战,为打败日本在所不惜。
“天有二日,做臣子的只能择一而从之。”李鸿章抚须摇头叹道。
“如今皇上既然说了无论中堂大人提什么要求他都应允,中堂大人还是专心应对战事,趁日军兵力薄弱之机快速进兵,让属下去和英、俄两国继续商讨调停之事吧。”
李鸿章还没来得及对盛宣怀的提议做出回应,只见门房急慌慌地奔进来禀报:“老爷,叶大人急事求见,人已在门外。”
“叶大人?哪个叶大人?”李鸿章闪过一瞬间的不解。
“就是叶志超叶大人啊。”
“胡说!”李鸿章不敢置信,直隶提督叶志超此刻明明应该在平壤作战,如何会出现在天津!?
“老爷,是真的,叶大人说日本那边以水、陆两路四面围攻,总兵左宝贵大人在牡丹台被炮弹击中身亡,叶大人趁乱撤退赶回来向中堂大人请罪的。”
得此消息,李鸿章大惊失色,传了叶志超进来详加询问,听进耳中的话不啻于惊天霹雳,烈日惊雷!
之前的捷报只是饰败为胜,把牙山败逃说成是一路打败日军而转移到平壤,向朝廷邀功!其实叶志超竖了白旗逃回大清本土,手下的卫汝贵等人无心再战,亦跟着撤兵,终致平壤失守。
不幸接踵而来,八月十八日,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率领定远号等十二艘舰艇护送招商局轮船运兵增援守军返航途中突遭日本海军松岛号等十二艘船舰突袭,丁汝昌下令迎敌作战,济远、广甲两舰竟临阵逃脱,剩下的各舰虽奋勇还击,然因准备不充足,致远号和经远号受到攻击重创,炮弹耗尽后,舰上的管带邓世昌和林永升驾驶着它们奋力冲向敌舰吉野号,终因中鱼雷而相继沉没,扬威号、超勇号被敌方击沉,另外六艘船舰受创,死伤官兵共千余人,经次一役,北洋水师退归威海卫,日本得到了制海权。
面对这惨痛的损失,李鸿章在痛心之余亦无言可对。
北洋水师是他的心血,是他的功业,这般境况岂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除却措手不及、没有正式的临阵对敌经验等的原因之外,贪污腐败的乱象令人触目惊心,如他手下的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所言:船舰所用之煤,煤屑散碎,烟重灰多,难壮气力,兼碍锅炉,用在平日以供兵轮行驶尚且不堪,更何况行军备战之时?管带方伯谦利用舰队的豁免权,从朝鲜走私人参、装货载客挣钱牟利,为各衙门搞‘创收’,在各地大量购置房产,淮军将领卫汝贵兵援朝鲜,赶上女儿在家乡出嫁,他就通过克扣军饷的办法,搜罗大量金银运回老家,更有甚者,有外国商人作证,装备北洋的弹药经费被负责供应的官员私吞到口袋里去了,而这个官员不是别人,正是他李中堂自己的外甥张士珩!
再加上身为帝师的户部尚书翁同龢因兄长翁同书,对自己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处处为难北洋水师,对请款增置保养装备的事宜百般阻挠!
这些令他气愤又无奈的事,却不可作为呈奏的说辞,一旦查究牵连之广,绝非惩治一两个官员就能了事的问题,再者,从挪用海军军费去修颐和园追溯到光绪十五年,当今皇上的大婚典礼,其中又有多少银两漏进了哪些人的腰包里?上行下效,不是他一个人能够阻止的事情。
北洋根本没有胜的把握,这一点他在开战前就清楚,就算表面上华丽堂皇,演习时煞有介事,却绝对经不起战场上的考验,这才是他不愿轻易言战的理由!
可如今败了,作为北洋的统帅,无论如何都要给皇太后、皇上一个交代,他只能极力辩护,北洋水师的船舰速度性能都比日本联合舰队落后,弹药也严重不足,陆军方面,武器不及日军精良人数上也是寡不敌众,海军众将领除了方伯谦犯了临阵脱逃的死罪外,其余人都是以命相搏,邓世昌和林永升两名管带更是英勇作战到最后一刻,以死殉国,没有丝毫轻率玩忽之举,天时地利不足,并非北洋不尽力。
皇太后那儿尚好说,他知道慈禧皇太后多少是明白个中缘由的,在战与和的问题上更是偏向他,然,在年轻气盛的皇帝那边,肯定是少不了要承受雷霆之怒了。
不出他所料,皇帝接到消息看到折子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泱泱大清帝国,陆军败于平壤,让敌军节节追击,海军熸师黄海,丧失制海权,这怎么可能!
他几乎怀疑自己置身于梦中,然而这一切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朝野震动,连慈禧皇太后都从颐和园回到了紫禁城与皇帝商议对策。
粉饰太平,虚称捷报!推诿避战,错失先机!皇帝盛怒之下几欲治李鸿章死罪,清流士子更一片‘杀李鸿章以谢天下’的呼声,慈禧皇太后看着眼前悲愤的皇帝,吁出一口气,叹道:“这事也不能完全怪李鸿章,折子上说得有道理,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多年来户部没有款项给北洋海军,他也是艰难,如今要给也是迟了,他作为北洋直隶总督比谁都了解实际情况,原本提出的意见就是对的,日本海军偷袭的事情是始料未及,下面光会闹嚷嚷的人未必就懂他的难处。”她真心这样认为,这场仗原本就不该打,若按照李鸿章的说法,以夷制夷,不主动宣战,利用西洋各国从中调停,即便大清先行从朝鲜退兵,不争那一时的长短,哪会有今日的局面?可恶的明明是那些一心唱反调的言官,还有志锐、文廷式之流!
一点都不顾及她大寿在即,非要把事情搞大,极尽扫兴!
“儿子早多次电谕告知他日本的野心不止于朝鲜,要他早作应战的准备,可是他一拖再拖,延误战机,实属可恶!”
就你料事如神!慈禧皇太后冷笑了一声:“他作为四朝元老,门生遍天下,鲁莽地杀了他就把当下的局面解决了?未免天真!”
“纵使不杀也得治罪,否则不足以平公愤!”
“你是皇帝,是赏是罚由你决定吧,可是别说我不事先提醒你,目前和日本仍在对峙当中,无论是战是和朝廷都还是需要李鸿章去处理,他直隶总督的位置不能动。”
皇帝听出皇太后语气中的不悦之意,连忙缓和了下情绪,虽说是让自己决定,但官位不动,还能作出怎么样的处罚?愤懑化作无奈,稍微考虑了一下:“儿子就打算拔去他的三眼花翎,褫夺黄马褂,以表惩戒,另外壮烈牺牲、英勇殉国的邓世昌、林永升等亦要下表彰封谥号,以激励士气。”
“就这样子吧。”事已至此,慈禧皇太后亦无甚好气。
走出储秀宫,皇帝还是憋着一肚子的愤郁,不想回养心殿一个人清影独对,指使步辇直往景仁宫的方向去。
珍妃早一步在高万枝口中得知大致的情形,迎得皇帝入东配殿寝室后苦思积虑,挖空心思想逗得他展露欢颜,无奈皇帝的思绪缠绕着在惨烈的战事上,折子里回奏的情形挥之不去,最终连珍妃都被感染了这种悲怆,收敛欢颜一脸忧郁。
皇帝仰躺在紫檀木床榻上,眼神投向不知名的虚空,似自语又似倾诉:“……致远号被敌舰包围猛攻,受了重创船舰开始倾斜,炮弹也用尽了,管带邓世昌决定驶向日本的吉野号与其同归于尽……舰上两百多名官兵牺牲,随从的人还向坠海的邓世昌抛救生圈,可他执意不接,说是义不独生,要以命报国……闭上眼这一幕幕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说着说着不由得眼眶发热。
“皇上……”珍妃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原本设想中的旗开得胜却是如此惨烈的结果,怪就怪李鸿章这样的朝廷要员,一味地避战求和,只顾迎合皇太后的意思,对皇上的谕旨视若无睹。
珍妃还在想着能令皇帝宽心措辞,却见皇帝倏地一跃而起对门外的寇之钰令道:“小寇子,着人备文房四宝。”
未等珍妃领悟其中用意,小太监已在寇之钰的指示下摆好了纸笔墨砚,皇帝执笔蘸墨,在御用宣纸上一气呵成。
“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十四个正楷大字赫然纸上,珍妃旋即明白过来,这是皇帝为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写的挽联。
“皇上写得真好,邓世昌英勇节义,悲壮殉国,足以让天下臣民为此感动泪流,像他这样的战将,咱们大清朝再多几个,何愁国威不振,何惧日倭猖獗。”
皇帝放下笔,坐倒在椅子上深重地叹息一声,现实固然如此,更深层的忧虑却是名义上自己亲政五年了,可到了关键时刻谁真正听自己的指令?李鸿章不正是依仗着皇太后,不把自己的急电诏令放在心上吗?
看着皇帝的情态,心意相通般,珍妃走上前去从背后环抱着皇帝的颈窝,安抚道:“皇上还年轻,只要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总有一天,您会独掌乾坤的。”
皇帝伸手叠上珍妃的手,两个人相依相拥,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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