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梦 独饮相思
对面的人,一袭素白长衫,临风而立,袍角被风微微吹起,默默的站在原地。他虽离我只有几步距离,但不知为何却让我觉得莫名的遥远。他举步缓缓走到我的面前,与我隔开一段。静静的看了我许久,不发一言,眸中闪烁着的光华却让我心神不定。
他......是在担心我吗?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晚霞映在他的脸上,一片绚丽。在此时此刻见到他,我一时心绪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想要开口问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还是梧桐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声声入耳:“这几日......你可还好?”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很好,阎王大人对我照顾有加......”疑惑他为何会出现在此,不由问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在这......”
他的睫毛轻轻一颤,侧脸看向一旁:“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找到朝露的,就不会食言。”
“其实......”我低头看向袖口,讷讷道:“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不想连累你。”
“谈何连累不连累的,本就是我......”心甘情愿四个字硬是咽了回去,换成了另外四个字,“咱们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了许久,前面的人突然顿住脚步,背对着我,问道:“你......不怨我?”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有些无所适从。他的脊背微微僵住,却仍是在等我的答案。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口,胸中顿感畅快了许多。
梧桐转过身,眼神复杂的看着我,眸光跳动。他似是有话要说,但只是踌躇了片刻,又默默转回身去,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你不该如此信任我的......”
我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望着他。他却径自向前走去。
缓步而行,终是熬不过如此这般的冷漠与疏离。我快步跟上,几步来到梧桐身侧。梧桐视而不见,却无意放缓了脚步。
“梧桐......”我迟疑许久,才开口道:“谢谢你救我出来。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你救下我了......”
在洞口见到他的刹那,我心底是说不出的滋味。那一刻望见久违的身影,我是多么想要不顾一切的飞奔过去,扑入他的怀中。先前痛苦的煎熬与委屈,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似乎瞬间烟消云散。
“救下姑娘的人......并不是我。姑娘与阎王大人有些渊源,能平安无恙,这......都是姑娘自己的造化。”
平淡的言语并无任何不妥。我不愿意去细想他话中的意思,只隐隐感到此刻自己的心,如装了块巨石一般,不停下坠。
“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你......”我强撑着笑意。就算是这个时候,也不想让他看出半分不妥。
静默了片刻,梧桐才缓缓低声道:“朝露还是要继续寻找。毕竟,只剩这个法子能让你出去了。”
我点头应承,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哪怕心中有无数的疑虑想要问清,但眼下看他神情,也只好暂时忍住不问。
一路纠结着,终于到了之前在忘川下榻的驿站。梧桐守礼的站在门外,交代明日一早便到忘川附近的幽冥谷寻找朝露,又嘱咐我早些休息,便漠然的转身离开。
我百无聊赖的坐到桌旁,叹了口气,伸手拿起茶杯准备倒杯茶喝。无意间看到榻上放着的包袱,正是我先前收拾的那个。
放下茶杯走到榻前,打开包袱一眼瞧见的便是烛月留下的木匣。打开木匣,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对翠绿耳坠,不由回想起那段几人朝夕相处的日子。如今走的走、散的散,不禁唏嘘。
想伸手取出,那对耳坠仍是如先前一般卡在某处。连日来本就心情不佳,现下连一对耳坠都要为难自己,不免心生倔强,用力的将耳坠拔了出来。
木匣中央被猛烈的拉开,出现了一道缝隙,露出一角绢帛。我一时狐疑,伸手小心翼翼的扯出绢帛,上面竟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字迹隽秀,一见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心道或许是谁留给烛月的私信,夹在此木匣中,不易翻阅。正欲收起,绢帛上熟悉的名字却让我手指一顿,不由看了下去。
秋盈芳鉴
与卿相识,幸甚。
卿之所忧,于心有愧。
不虞之隙,望卿莫怪。
吾腼颜人世,皆为吾子。
公子梧桐,即所觅之人,本唤澜月。
遂得矣,吾心安矣。
然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若吾逢不测,望卿垂怜,若顾尤佳。
某当结草衔环,以报恩泽。
后会无期,万望珍重。
烛月亲笔
缓缓收起手中的绢帛,我坐在榻上许久,绢帛上的字让我一时无所适从。是啊,因为烛月的年纪看上去太过年轻,我自然而然的忽略掉这个可能。如今一切明了,心中反而有些不是滋味。为自己无缘无故的妒火而无地自容,也为曾经怀疑过梧桐而愧疚至极。
将绢帛仔细放回木匣,想起那夜与梧桐的谈话,以及他那痛苦纠结却仍极力隐忍的神情,一时百感交集,不自觉的冲出房门。
来到梧桐门外,心绪却比先前那次仍要踌躇。犹豫了许久,仍是无法忍住心中的不安,轻轻叩了叩门。
屋内无人应答,我唤了几声梧桐的名字,却仍是没有回音。心下不由担忧,索性推门而入。屋内却只剩残烛摇曳,空无一人。
来到楼下询问店家是否见过梧桐,店家思忖了半天才道,似乎看见他好像是往南边去了。
走出驿站,一路朗月清风,繁星似锦。整个忘川,如浸在一片镜花水月之中。沿着河畔徐徐南行,远处隐约传来阵阵埙声。乐声凄凄,低回婉转,透着无限的悲凉与怅然。
我循声走去,不久,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立于忘川河畔。只身孤影,衣袂翩翩。他双手握着埙,望着无尽的忘川河水,幽幽吹奏着。指间轻抬按压间,流淌的皆是数不清的相思,道不尽的衷情。
或许是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埙声并未停止。我抬眼望去,他身后凌乱一地的酒壶,竟一人在此喝了这么多的酒。
无意中踩到一根树枝,发出咔嚓声响,埙声立时而止。
梧桐微微转身,望见来人是我,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一旁坐下,从地上拾起一个酒壶,径自又喝了起来。
我一时进退两难,有些无措,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渐渐靠近梧桐身旁,才闻到四周浓烈的酒气。梧桐一口接着一口,自顾自的喝着,没有打算要开口的样子。
隔着一堆酒壶,我在一旁坐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斟酌半天,才道:“刚刚那首曲子真好听......”
话一出口,我又有些后悔,我明明不是想说这个,话到嘴边却又变了味。
“闲来无聊,随便吹的。”短短一句,似在敷衍。
“这曲子可有名字?”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继续这个话题。
梧桐又喝了口酒,才淡淡道:“没有......”
见他态度冷淡疏远,心下不禁黯然,但又放心不下他一人在此,仍是开口劝道:“河畔露重,你还是少喝些,早些回去吧。”
梧桐突然笑了起来,笑容却极为苦涩。
“瑶池玉液,怎可辜负?所谓‘月下影独酌,是以解忧思’啊......”说着,又向口中灌了口酒。
月下影独酌,是以解忧思......
我伸手拦住酒壶,不让他再如此灌酒,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梧桐......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梧桐盯着我看了许久,目光灼热的让我有些发毛。我不由的收回手,低下了头,不敢再迎上他的目光。
梧桐讪笑一声,提着酒壶站了起来,向河畔走了过去。许是喝的太多,脚步竟有些踉跄不稳。
见他跌跌撞撞,我心底顿时有些气急败坏。忙起身跑了过去,一手扶住他的胳膊,一手夺过他的酒壶:“你都喝成这样了,别再喝了!”
梧桐身子一僵,随即挣脱我的手,冷声道:“不用你管!”举步便又向前走去。
眼见他一只脚将将就要踏出河岸,我心下一急,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许是用力过猛,加之他喝得太多,一时失去平衡,颀长的身躯直直便向我压了过来,两人齐齐向后倒去。就在即将落地之时,他突然抱紧我,用力一转,用自己的背抵住地面,而我则稳稳地靠在他的胸前。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轻触着彼此的鼻尖。晚风徐徐,吹来他身上浓烈的酒香。我的心似要冲出胸口,乱跳不止。梧桐的眸光如无底深潭般吸引着我,我竟也似醉了一般,怔怔的望着他,一动不动。
梧桐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突然反身将我压在身下。我未及反应,他低头便印上了我的唇。
灼热的唇混着浓烈的酒香轻覆着我的唇畔,浑身一阵酥麻,沿着背脊一路向上,脑中早已一片空白,连带着心都似被提了起来。他吻得极为温柔,似是怕吓坏了我,轻柔的在我的唇瓣摩挲。他捧着脸颊的双手渐渐变得灼热,连呼吸也低沉了起来。他突然用舌尖挑开我紧闭的牙关,毫无退让的探了进来,缠上了我的舌。我的身子不由的轻微战栗,双手抓紧了他的肩头。他的吻越来越深,似要将我我整个人吞没一般,深沉而浓烈。眼前绽放出朵朵白莲,并着淡淡的幽香,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我的手不由越握越紧。或许是因为肩头的力度,让他猛然清醒。他倏地离开了我的唇,猛地推开了我。
片刻的静谧,梧桐眉间紧蹙,起身背对着我,声音喑哑颤抖。
“对不起......我......喝多了......”
似乎是听到心底碎裂的声音。我一时无措,浑浑噩噩的从地上爬起。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眼眶不由的湿润,却仍强撑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杵在原地良久,见他仍是背对着我不肯说话。我黯然道:“我......先回去了。”
转身便往来路跑去。或许是此刻情景让我太无地自容,一心只急着想要逃开。跑开没多远,脚下一扭,踩到一块碎石,重重的跌倒在地。
听到声音,梧桐转身飞快的朝我跑来,将我扶起。他轻轻握住我的脚踝,急切的问道:“有没有扭伤?让我看看!”
不等我回答,便为我褪了鞋袜,小心翼翼的查看着伤势,一副生怕弄疼我的样子。
“疼吗?”梧桐声音从未有过的温和,神色担忧的望着我。
我摇了摇头,无声的望着他。
梧桐低头替我揉了一会,才道:“还好,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过会儿回去帮你上些药酒,休养几日便没事了。”
说着又轻轻替我揉了几下,嘱咐道:“这几日,别到处乱走,在屋里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就同我说......”
抬起头的瞬间,正对上我泪流满面的脸。不知为何,看到他此时的样子,之前强忍的泪水却突然决堤,一颗一颗的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你......明明是关心我的,对不对?为何......为何还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是个木头人,我也有心......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好......你的每个眼神,你的每一句话......我都刻在心里......但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为什么......”
梧桐怔愣了许久,只是伸手将我抱起,缓缓往驿站走去。任我一路如何捶打哭闹,他都不曾再说一句话。
回到驿站,悉心为我处理好伤口,见我心绪似已平静,才静静的端着处理过的药酒退出了屋。
房门被轻轻合上,榻上之人缓缓睁开了眼。
明明能感觉到被下覆盖伤口的疼痛,明明能闻到药酒隐隐传来的辛香,明明仍留恋那唇畔残留的温度。就算是为了你留在这里......又有何不可?
我要的只是你的一句话......
脚......固然很疼......
但是......心呢?
雾雨晨微,房檐滴答滴答的垂下昨夜残雨。刚下过一夜的雨,天色如洗,夹杂着泥土的清香,转眼又是一天。
屋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屋内残烛已灭,只余空幽的寂静。
屋外之人又叩了几声,屋内却仍无一丝回应。
门被急切的推开,焦急的目光望见空空如也的房间,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灼烧着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梧桐转身疾步而出,不放过驿站中每一个角落,但都不见姜秋盈的身影。
挨个询问驿站与周边的人,却仍一无所获。
努力回想姜秋盈可能回去的地方,梧桐转身便向往生亭跑去。
竹林清幽,兰香依旧,亭中却空无一人。
梧桐无力的来到往生石前,抬手轻抚着石上碑文。
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
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
百岁千秋,悬悬而望。两世之念,又岂是说放便能放的下的?
卯时借着微微晨光,辗转打听着幽冥谷的位置。听我提起幽冥谷,被问之人个个脸色都很是奇怪,要么直接快步走掉,要么便是劝我打消念头。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老翁,软磨硬泡下,才勉强向我透露幽冥谷的大概位置,我欣然道谢便转身离开。走前老翁还不忘再劝我别去,我只是回身道了声谢,便一瘸一拐的朝幽冥谷走去。
走了不知多久,隐约望见前方云雾弥漫,笼罩在一片空山幽谷之上。脚下步伐不由加快,没多久便来到谷口。探头望去,谷内绿树成荫,青翠延绵,想此地应就是幽冥谷了。深吸了口气,举步往谷中走去。
谷内潮湿闷热,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遮天蔽日的山谷中,到处都生长着奇形怪状、千姿百态的巨树。有些枝叶扁长,枝上开满了鲜艳的红花。有些茎叶肥厚,树上长着肥硕的果实。脚下湿润的泥土中□□出条条盘根错节的树根,上面长满了青苔。水洼随处可见,飞虫不停的在水洼上方盘旋,有几只不甚掉落水中,成了这一洼水上漂浮的冤魂。
空中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响彻山谷,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谷中没有明显的路,我只能勉强靠感觉寻着方向朝前走着。但走了半天,却仍似原地打转。谷中的风景处处相似,实在让人无法分辨,到底是在原地徘徊,还是走到了另一个地方。
又走了一阵,水囊已空,我早已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加上脚伤还未复原,只好坐在原地休息一下。记得梧桐曾提过,朝露花周身雪白,就长在这幽冥谷中。可我走了这么久,却没见到一朵白色的花。正觉有些气馁,耳边隐约传来潺潺水声,心下一喜,也不顾脚伤,朝着水声的方向走去。
果然没多久,便远远看到一条溪流。一瘸一拐的走近,见溪水清澈,在树缝穿插而入的日光映照下,宛若一弯莹壁生辉的琼浆。我掬水低头喝了几口,溪水甘甜清冽,不由又多喝了几口。一身疲乏顿时消了大半。索性在溪边蹲了下来,取出水囊灌满溪水。
身侧突然传来几声‘嘶嘶’声,声响惊起了树上的飞鸟。刹那间,空气似乎凝固,四周一片寂静。我手上不由一颤,缓缓扭头往身侧看去。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吓得我魂飞魄散,下意识扔了手中的水囊,往身后快步退去。
发出那‘嘶嘶’声响的正是一条周身赤红的巨蟒,它浑身的鳞片张开,似着了火一般散发着灼灼烈焰。此时正吐着信子,冷冷的盯着我,好像随时就会突然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我吞没。
我浑身颤抖的倚在一棵巨树旁,随手抓起一旁的树枝挡在胸前,盯着它不敢出声。双腿却早就瘫软无力,一步都动弹不得。
巨蟒向前挪动了几步,我紧张的整个心都要跳出来。但它却并没有过来,而是将整个庞大的身躯浸在了溪水之中。它身上的鳞片渐渐闭合,烈焰也逐渐熄灭,尾巴拍打着溪水,似乎很是享受。我想趁机悄悄逃走,未想刚一挪步,巨蟒就停下了动作,抬头死死的盯向我。
我进退两难,只好僵在原地。
谷中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哨声,巨蟒仿佛是受了惊,浑身鳞片再度张开,宛如一条火蛇般突然朝我袭来。
我大惊失色,大喊起来,胡乱的挥舞着手中的树枝。然而螳臂当车,巨蟒的尾巴猛地向我扫来,瞬间便将我扫出几丈之外。
浑身的筋骨仿佛断裂了一般,嘴角也渗出来鲜血,我强撑着想要爬起,怎奈早已失去了所有力气。巨蟒朝我步步逼近,我的意识却越来越不清晰。
眼睛缓缓合上的瞬间,我仿佛见到眼前朵朵白莲绽放,夹着我熟悉的幽香,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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