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梦 忘川殇怀
梧桐伸手轻抚上秋盈的房门,就这样默默的站在门外许久,却并未有进屋的打算。直到屋内没了一点声响,确认屋内人已睡下,才轻轻推门而入。见榻上之人背对房门,孱弱的身躯平缓起伏着,抬手熄了屋内烛火,径自在桌旁坐下,默默望着榻上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周身发热,脑中如火烧般浑浑噩噩。感觉到口干舌燥,不由咳了几声,翻了个身。隐约感觉似有目光灼灼,对面仿佛有人望着我。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眼前却无丝毫身影。我不由的自嘲,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他又怎会半夜来看我?定是自己烧糊涂了,产生了错觉。
我不禁痴痴望向门口,低喃道:“你真的就不来看我一眼吗?若是为了你......我不要那三魄也罢。我愿一辈子在这里陪着你......你......到底在怕些什么?”叹了口气,又翻了个身,不觉沉沉睡去。
帷帐一侧斜影绰绰,月华洒落满肩。身影缓缓走出,深深望了眼榻上之人,才转身悄然离开。
就这样浑浑噩噩了几日,夜夜恍如梦寐,每次醒来,却记不得梦中之事。塌旁见到的不是连若菡便是云玄,梧桐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我虽强装毫不在意,心下却更加难过,想起云玄先前的话,心中越发相信,梧桐恐怕是真的决定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夜雨阑珊,转眼又是两日,我已无碍。连若菡告知明日便启程,我仍是没有见过梧桐,索性回屋收拾包袱。无意中翻出烛月留下的木匣,缓缓打开,轻轻抚过那对翡翠耳坠,鬼使神差的想要取出来戴上,耳坠却似卡在匣中某处,怎么拿都拿不出来。悻悻合上木匣,门外却传来叩门声。
起身开门,来人是驿站伙计,见到我时,双手递上一封书信。
我不解道:“这是?”
小厮应道:“一位叫婳祎的姑娘托人送来的,指名要给姑娘的。”
我谢过伙计,缓缓将书信展开,就着烛火读了起来。
秋盈姑娘芳鉴
久不晤见,惟愿安好。
偶闻恩公有难,心急如焚,如坐针毡。
故留书一封,不辞而别,望卿莫怪。
所请之事,勿需烦忧。
天涯各方,恐不复相见,望卿善自珍重,至所盼祷。
婳祎亲笔
收好书信,我心下不免为婳祎担心。她曾说过自己不能走出那片竹林,若是被勾魂遇上,岂不糟糕?想到此,我急忙放下书信,转身便出了屋,向往生亭跑去。
竹林幽幽,隐约夹杂着雨后清冽的竹香。我气喘吁吁的跑到往生亭,哪还见到半点婳祎的踪影。心下着急,四处寻找,不停喊着婳祎的名字,林中喊声阵阵回荡,却不见有人回答。
在林中转了良久,无力的靠在一棵翠竹前喘息着。一侧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转头一看,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姑娘在找婳祎?”老婆婆恰似路过,听到我的喊声,不由问道。
“婆婆可见过她?”我欣喜的跑了过去。
“刚刚看见她好像是跟着一个官爷走了。”
“官爷?婆婆可记得那官爷的样貌?”我追问道。
“样貌甚是吓人啊。面目狰狞,一身青衣,手里还拿着条锁链。”老婆婆不由打了个寒战。
一身青衣,手执锁链,那人莫非是勾魂!我忙问道:“婆婆是在哪里见到他们的?”
老婆婆伸手一指:“好像往忘川尽头去了,看样子是要拉着她过桥呢。”
过桥?!我心下一惊,道了声谢,扭头便向忘川跑去。
穿过竹林,沿着忘川一路向下,跑了许久,终于依稀望见奈何桥。桥面青石铺就,五格台阶向上。桥下青衣男子正环手跟面前的女子说着什么,我又跑近了几步,才看清,那女子不就是婳祎。
“婳祎!”我不由喊了出口,竟忘记婳祎身旁那青衣男子正是勾魂。一时又无处可躲,心道如果此时掉头就跑,发而显得心虚,只好硬着头皮杵在原地。婳祎跟勾魂说了些什么,随即朝我跑来,而勾魂却并未动作,只是站在桥下等着。
我心下稍松,急忙掩饰住不自在,手心却微微渗出汗来。
“秋盈,你怎么来了?”婳祎见到我,微有讶异,“我不是托人带信给你了吗?”
“我收到了。”伸手将婳祎向一侧拉了拉,低声道,“我有些不放心,所以去往生亭找你。后来又听说你被勾魂带走,我以为你......”
婳祎转身看了眼桥下的勾魂,才回头道:“起初我以为是恩公出了事,心下着急便擅自跑出竹林,原打算求勾魂大人帮忙,后来才知道......”
婳祎有些尴尬的望向我,双颊却不禁泛起红晕,喃喃道:“恩公说我在往生亭祈愿了百余年,生前的业障已清,判我可以重新投胎,所以......”
“原来如此。这是好事啊!”我先前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拉起婳祎的手,问道:“你积了那么多的功德,想来定会投个不错的胎吧?”
婳祎腼腆的点了点头。我想起婳祎的银链子,急忙从袖口掏出递给她:“喏,这个还你。你过了桥,便可亲手还给他了。”
接过链子,婳祎不舍的看了几眼,突然将链子戴到我的手上。我不解的望着她,婳祎却浅浅一笑,轻声道:“秋盈,我马上就要去投胎了,等我过了桥,喝了汤,恐怕......再没人记得这世上曾有个婳祎吧。你我相识一场,我也没什么可留下的。这......就当是你对我的一个念想吧。”
我眼眶不由一红,婳祎也有些哽咽:“恩公的恩情,我是无缘相报了。秋盈你若有机会见到他,帮我谢谢他。就说......婳祎此生无以为报,来世若重回地府,仍愿意回往生亭为冤魂祈愿,也算是......报答他的恩泽。”
我点头应承,眼泪却不住的在眼眶打转。婳祎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嫣然一笑,便转身向奈何桥走去。
望着婳祎缓缓走过奈何,捧起了孟婆汤一口饮尽,三生石前淌着盈盈清泪,最后,又朝我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消失在桥的尽头。
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相识的人过桥,心中五味杂陈,双眼不知何时已经模糊。用袖口拭了拭泪,转身时却望见桥下的青衣男子正盯着我,双眼微眯,看不清是喜是怒。
我头皮一麻,急忙转身快步离开,生怕被勾魂认出,惹上麻烦。
将将望见竹林入口,忽的一阵狂风刮过,短促而凛冽,我吓得立时顿住了脚步。沙尘飘散,眼前徐徐走出一个青衣身影,我不由后退几步,转身便要往回跑。
“姑娘这是要去哪?”余音未落,青衣身影已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双手微颤,却极力克制着内心的紧张,硬是扯出一个笑,反问道:“我并不认识公子,不知公子为何要挡我去路?”
勾魂嗤笑了一声,随意摆弄着手中的锁链,脚步却向我逼近。
我不由向后退去,急声道:“公子这是何故?光天化日之下,公子难道要为难一个弱女子不成?”
勾魂顿住脚步,犀利的眸光撇向我,冷哼一声,道:“本官是什么人?怎会无缘无故拦住姑娘,姑娘莫要告诉本官,你不知晓?”
“我怎会知晓?”我故意拔高声音,以掩饰自己的恐惧,“说不定是公子你认错人了?”
“哈哈哈哈......”勾魂冷笑几声,挑眉道:“本官为官千余载,还从未认错过人。我劝姑娘最好识趣,乖乖跟本官走,也免得本官对一个女子动粗!”说着,又向我逼近几步。
“我......我才刚刚从上面下来,只是留恋此处风景,并不想这么早过桥而已,你为何咄咄逼人?”我有些颠三倒四,但仍强撑着佯装自己是忘川的新魂。
勾魂却并不理会,只是越走越近,手中的锁链发出刺耳的晃啷声,声音阴冷道:“姑娘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本官为何拦你,你我心知肚明!无规矩不成方圆,你本就不属于此地,本官今日拉你到阎王殿,已是网开一面,姑娘若仍是执迷不悟,那就莫怪本官不客气了!”说着,便将手中锁链用力向我抛来,我吓得倒退几步,跌倒在地。眼见锁链逼近眼前,我不由失声惊叫。
铛的一声脆响,锁链被不知何处飞来的剑鞘挡住。勾魂眉头蹙起,扭头向一侧望去。趁此档口,我就势急忙爬起来,向反方向跑去。勾魂回头啐了一口,两步便向我飞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突然挡在我的身前,执剑一挑,又将锁链挡了回去。
“又是你!”勾魂戟指怒目的盯着眼前男子,厉声道:“你三番两次的在此捣乱,本官之前放你一马,你然竟还敢出现!正好,今日连你一起抓了!”
云玄护着我后退几步,侧脸急声道:“你先到一旁躲一下,不要过来!”
说罢,提剑便迎上勾魂的锁链。兵器相接,发出铮咣声响。勾魂圆目怒睁,出手极快,招招狠辣。云玄挥剑抵挡,本来身量上就略逊勾魂一筹,加之是肉体凡胎,怎能轻易敌得过阴府中人,无奈只能步步防守。
想起上次与勾魂交手后云玄重伤的样子,我一时心乱如麻,自己又丝毫不懂武功,帮不上一点忙,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玄连连后退,宝剑护于胸前,翻身一转,与勾魂拉开一段距离。云玄定气,左手掐诀,口中默念咒文。顷刻,一团金光聚于掌中,随着真气推至胸前,却迟迟没有出手。
对面的勾魂脚步一滞,眼中怒火更甚,喝道:“天罡伏魔咒!大胆!你身为修道之人,竟敢在阴府动用玄门之术!你可知道后果?!”手中却死死拉紧了锁链,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云玄毫无退缩之意,如一棵坚韧的青竹稳立于风口,坚若磐石,清削的身影在风中纹丝不动。体内真气上涌,眼看随时都有出手的可能,一时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
“住手!”远处传来一声厉喝,转眼间,一道身影便出现在两人之间。我循声望去,正是多日不见的梧桐。
梧桐镇定自若的向勾魂拱了拱手,恭声道:“在下的朋友无意冒犯勾魂大人,大人莫要与他们计较。”
“是你?”勾魂打量眼前来人,哼道:“尔等一丘之貉,你又何必在此装腔作势?”
“在下不敢,确是有要事来此禀告大人。”梧桐复又一揖。
勾魂狐疑的看了梧桐许久,才问道:“何事?”手上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梧桐缓步上前,扬声道:“大人要抓的人不止他们二人,仍有一人还在驿站之中。”
此话一出,我和云玄皆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另外一位姑娘姓连,此时已被在下锁在了驿站房间。大人如若不信,随在下过去看看便是。”
“梧桐,你!”云玄怒不可遏,抬手便将剑指向梧桐,咬牙道:“你......竟然出卖我们!”
见梧桐丝毫不做辩解,云玄挥剑便朝梧桐砍下。梧桐微一侧身,顺势抽出佩剑,反手将这一剑挡了回去。云玄随即转身又劈来几剑,剑锋凛冽,招招刺向要害之处。梧桐步步躲闪,却仍是没让云玄占到丝毫便宜。云玄一时找不到梧桐破绽,又见他只守不攻,恼羞成怒,左手的金光已渐渐聚于掌中。
云玄反身跃开几步,回身便是一掌,梧桐低喝不妙,后退几步,却眼见天罡伏魔咒直直朝着胸口袭来。
一口鲜血喷出,染红胸前大片衣襟。眼前之人缓缓倒下,眼神涣散,口中却轻声呢喃:“梧桐......你......没事就好......”
我不知道后来是谁将我抱了回来,只依稀记得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唤声,声音喑哑,还似乎有一丝......哽咽。
“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忍心就这样抛下我?”
“秋盈,秋盈,坚持住......乔儿......坚持住......”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寒冰围绕,偶有几滴雪水滴下,冰凉刺骨,仔细看去,眼前还有一道幽蓝屏障,似是整个人被结界困在了一个冰洞里。我起身随意活动了下手脚,除了有些冷,伤口竟似自己愈合一般,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我伸手轻触了一下屏障,屏障如水般荡开,但却很快又聚合到了一起。试了几次,都无法走出屏障,无奈,我只好盘腿坐下,盯着洞口观望。
又过了许久,洞口隐约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忙起身探头望去,一个梳着双髻的青衣少女提着一盏灯笼和一个食盒走了进来。见到我,先是一怔,才缓缓走到我的面前。
“姑娘醒了?”少女轻声问道。
我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我......身在何处?”
少女将灯笼放到一旁,缓缓打开食盒,边往外拿着饭菜,边说:“姑娘是在阎王殿的冰息洞。大人还未想好该如何处置姑娘,所以你恐怕还得在这里待上几天。看你的伤应该已无大碍,先吃些东西吧。”
说着,伸手端起饭菜递了过来,饭菜竟无恙的穿过了屏障,放在我的面前。
“姑娘一定很好奇吧?其实这屏障只对施法之人有效,对于其他人或物来说,便与空气无异。”少女看出我的不解,好心解释,又道:“姑娘乃玄门之术所伤,要不是阎王大人,姑娘恐怕性命堪忧呢。”
我心下了然,见她并未马上离开,忙又问道:“姑娘可否告知,和我一起的其他人怎么样了?”
“哦,你说那位道长和姑娘啊?”少女收拾着食盒,缓缓道:“那姑娘没事,阎王大人念她一家在阳间积了不少德,又是无心之过,已命勾魂大人将她送回了阳间。”
听到连若菡安然无恙,我心下稍安,少女接着道:“至于那位道长啊......他不按阴府规矩,擅自用了禁术,在地府引起不小轰动呢。阎王大人正和几位判官大人商议该如何处置。不过......”少女面带绯色,羞赧道:“现在他可是阴府的名人,好多人都慕名而来想要看上他一眼,见识一下玄门之术呢。”
我稍安的心又再提起,追问道:“那他?可有危险?”
少女剜了我一眼,甚不满意我的用词,轻哼道:“危险?别以为我们阴府之人就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只会害人。要不是他先破坏规矩,又怎会被抓?我们才没那么无聊。”
见少女微嗔,我连忙道歉:“姑娘见谅!我一时口不择言,姑娘莫怪!”
少女面色这才稍有缓和。我嗫嚅道:“还有一事,还请姑娘告知。”
“你说。”少女干脆的答道。
“请问......是否有位公子与我们一道而来?”
“公子?”少女转着眼睛想了想,“没见过......勾魂大人回来的时候,就只带回了你们三人。”
看来梧桐无恙,我不由心下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却隐隐怅惘,虽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梧桐出卖了我们,但仍有太多谜团让我看不真切,想不透彻。
他突然如此的目的究竟为何?
为什么他会说他等了我那么久,让我不要抛下他?
还有......那最后一声的呼唤,那从许久之前便如一根刺般扎在我心头,自始至终都让我无法释怀的名字......
终究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见到他,我深吸了口气,立在原地,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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