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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兴尽


  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了。

  林鸢一番慷慨陈词完毕,假作随意地抬手抹去额头上的薄汗,借以平复内心的紧张和激动。在座的十名士子实力皆不俗,今早的这一场唇舌之战赢的相当不易,却又的的确确让人受益匪浅。

  林鸢抬头看了一眼远远的坐在高阶之上的皇帝。头顶冕旒上的珠串在那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一句话,就连士子的辩题都交由国舅爷崔冀——区区一个三品文官来代他给士子们宣布传达。看来,巷间私下所传“帝权衰落,外戚弄权”之类的闲话,倒是真有几分的意思。还有皇后……也真是好手段呐。林鸢不经意的瞥了一眼端坐在皇帝身侧一帘薄纱之后的绰约身影,接着便也淡淡的收回了目光。

  不过这些,都与他眼下无关。凭他已经展现出的高出在场其它人的才华和学识,只要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可以……

  林鸢不知怎的想起了留莺,忽然有些迫不及待。听秦音音说她近来进步神速,也不知今晚会怎样给他惊喜呢。

  高高在上皇帝终于有了点动作,他伸出手来,却兀自犹豫了一会儿,目光在某个人的脸上定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摆了摆手。

  宣题的崔冀愣住了,各位士子都愣住了,除了站在大殿两旁□□有方的小太监还能低眉顺眼地立在那里之外,所有的人都惊讶的看向林鸢。

  谁不晓得,皇上刚刚的一挥手,正是不满意、是赶人的意思。可是,不应该啊,别人暂且不提,单平林鸢那超人一等的才情学问,皇上他怎么舍得赶人走呢?

  啧啧啧,到底是圣心难测。国舅爷崔冀暗暗咋舌。虽说选进来的士子表面上是天子门生,可过不多久之后,他们中的多数都会成为自己崔氏一门的左膀右臂。眼下选拔中用之人才,可以说是崔氏与李氏宗族双双得利的事,昨日皇上所选之人还都是他们崔氏也同意默许的,可今日这小皇帝怎么一反其道,放掉了这样一条大鱼呢?

  穿堂风轻轻而过,撩动了皇上身后半透不透的帘子。里面的人微微动了动,低柔的声音从帘后飘然而出。

  “陛下可是对这十个,都不满意?”

  皇帝朝他的皇后那边偏了偏头,“嗯”了一声。珠串轻摇,林鸢看清了他冕旒下一截白皙的脖颈,心里蓦然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呵,可臣妾倒是觉得,澜靖王所荐之人很是不错。不如,再给他个机会,让他明日再来一试。”

  皇帝双手一撑龙椅,缓缓站身起来。金銮大殿里四处燃起的火光终于探到了这位年纪轻轻却生性羸弱的帝王的脸庞。此刻的他,却不知怎的,真如一个果敢坚毅的老辣帝王一般,睥睨着高台之下的蝼蚁臣民,让皇后疑惑,让崔冀心惊,让士子仆从们腿软,也让林鸢彻底凉了心。

  ……原来竟是他。

  皇后隔着帘子,只看得到皇帝的背影。她无法从别人的反应来判断出皇帝为何要在此刻站起身来。难道是因为这个叫林鸢的士子?……还是他背后的澜靖王?

  见陛下只是站在那里,却迟迟没有回应,皇后略一思索之后做了决定:“来人,把林鸢士子带到……吏部林大人那里,报备,安排明日再试。陛下,您看这样安排可好?”

  皇帝发觉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缓缓地坐了回去,道:“……随你吧。”

  很快,有小太监上来将林鸢从侧门请了出去,一路引着往吏部那边去。

  林鸢心里乱的很。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碰到这样的意外,他没想到自己的廷试竟会变成一个麻烦。明日再试?明日他还需来么?若不来,落榜回乡心有不甘;若来,可十有八-九成又得跟今天这样被皇帝刻意摒弃羞辱一番,何苦来哉。

  他苦笑。他何曾想到,他竟是“他”啊!命运真是待他“不薄”。

  “士子,吏部到了。”

  小太监尖细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他逆着阳光,看见小太监率先进门去,走到一个身形高大的大人身边,耳语了片刻。那位大人点点头,三步两步跨出来。只见他黝黑严肃的脸上眉头紧紧一皱,细长的眼睛聚起黑曜石般的光。

  “林士子,高公公刚刚都对我说了,你……”

  “林硝林将军,您风采依旧啊,”林鸢像是一只受了刺激的猛禽,对着来人嘲讽地怪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凭谁看得出,令郎竟也到了弱冠的年纪了呢。”

  林硝刚想不悦张口呵斥,却不经意地瞧清楚了眼前这人的脸。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官袍下健硕的身躯如糠筛一般抖了三抖。

  “你、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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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灯流丽。夜色渐浓。

  斗艳夜饮半酣。

  “……我上无片瓦遮身体,下无寸土立足基,你若与我成婚配,怕的是到后来连累与你挨冻受饥。”

  不知是老板娘还是秦音音自己的手笔,秦音音脸上的妆容——黝亮的皮肤,细长的丹凤,浓黑的眉,不笑而翘的唇,少说也七分像林鸢。否则白天在酒酿那里不经意的一眼,怎会轻易令她惊诧。

  呵,林鸢啊林鸢……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正在底下看着她。

  唉,林鸢啊,你总是忧心自己名落孙山,无权无势无钱。可就算真的如此,我也不愿意停止爱你,我也不愿意与你分开。

  留莺甩着长长的水袖,盈盈地抬手拖住了董永的胳膊,眼波脉脉地望着那双令她魂牵梦萦的眼睛。

  “上无片瓦我不怪你,下无寸土我自己情愿的,我二人患难夫妻成婚配,任凭是海枯石烂我一片真心永不移。”

  台下人头济济。虽早已被告知观戏要禁声,可总有经不住惊艳而惊呼出声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想到,歌可以这样唱,舞可以这样跳,故事还可以这么讲。原来,粱梦阁里除了肖婉儿都雪晴她们之外,还有这么美丽的姑娘。

  而留莺现在,仿佛回到了当年她如鱼得水的聚光灯下的舞台,胸口热血涌动,没有一丝紧张和不自在。她,命里就该属于这种地方。

  “娘子,明日回家乃是件喜事。”董永疼爱地抚着他的妻,“只可惜你没有新衣服换。”

  留莺嗤笑一声,轻摇头,她既选定了他,哪里还在乎这些鸡毛蒜皮。“整整衣裳掸掸灰尘。”如此,便足矣。

  董永尤觉亏欠:“我与娘子拿把乌木梳。”

  留莺忙摆手:“十指灵巧梳整乌云。”如此足以。

  董永又道:“我与娘子去借菱花镜。”

  留莺笑着拉住男人的手,一面伸出玉手遥指青空:“且对明月照面影。”日此足以。

  男人终于乐了:“月在天上难照影,我眼睛能做菱花镜。你的脸好似那天上月,眼睛好似那月边星……“

  “董郎……”留莺羞地直跺脚,袖子遮住半张红俏脸,隔着半张案几跟男人兜起了圈圈。

  男人的眼里亦都是爱意,几步追上前:“动步向云彩飞,说话像巧银玲。往日虽看你千万遍,今日看来更爱人。”他一手轻抚她的纤腰,一手与她的十指相扣拢在胸前。

  天边传来一声鸡鸣。天明了。要还乡了。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随手摘下花一朵

  我与娘子戴发间

  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你耕田来我织布

  我挑水来你浇园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

  夫妻恩爱苦也甜

  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

  最终,私自下凡的七仙女被玉帝发现,强拉回天庭。在所有人“天上人间心一条”的合唱中,《天仙配》落下了帷幕。

  一时间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戏组里的所有人走上台,接受台下最终的致意。她们每个人眼中都噙着泪花,天知道如今这样的精彩绝伦背后,是怎样的血与泪。

  留莺含着泪飞快的扫着下面的人影。她看不到林鸢在哪里,但是她已经不像去年冬天的斗艳夜那样,为了他的缺席而失魂落魄了。因为她知道,不论他人身在何方,他们心心永相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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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无聊赖的日子里,留莺真的有想过,是不是她从一开始的时候没有遇上林鸢就好了。

  夺魁夜之后,她成了万众瞩目的花魁。《天仙配》一炮而红,老板娘也趁热打铁,连夜说服了戏组姑娘们在粱梦阁一连扎了三天台子,统共演了七场,场场人员爆满,盛况前所未有。白花花的银子从成百上千看客的荷袋中流入粱梦阁。

  一夜之间,留莺名利双收。

  可也从那一夜起,留莺心头的惶惶不安始终萦绕不去。

  三日后庆功宴上,都雪晴似是无意地举杯说了句“卿乃佳人”,留莺本没在意,可酒过半酣的郁笙烟偏偏趴在留莺的背上,坏心眼地喃喃:“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在说你遇人不淑呢,傻姑娘!你也被臭男人丢下了……”

  留莺愣住了。遇人不淑。她是在说林鸢吗?

  这三天里,林鸢像是失踪了一般消息全无,除了天字一号房里还暂时存留着林鸢的衣物行李之外,他本人仿佛是从世间蒸发了一样,了无痕迹。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难道是他出了什么事?还是……他不要她了?

  “不可能!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绊住了脚,等事情解决了,就会回来的。”留莺信誓旦旦地说。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多慌。

  郁笙烟没想到留莺竟为她一句话变了脸色,她哭笑不得:“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奈何从贼’一词,本就不是这样用的。”

  只是,就算这仅是一句玩笑话,可留莺心仍惶然不定。她托人四处打听六月初七那日廷试的事,终于在四天后某个客人那里问到了答案。

  “初八再试?那也应该结束回来了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客人答道。

  “留莺姑娘,我就是初八那日去廷试的。哎,我正好也认得林公子。不过……初八去廷试的人里面,好像并没有林公子啊……”

  ……林鸢他究竟能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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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惊惶不安中度过了一天。

  六月既望,细风绵绵,阴雨霏霏。放榜标名日,有喜亦有忧。

  留莺特意撑着她最喜欢的一把描了枝头翠鸟的油纸伞,混在人群里去看榜。她可能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加不在乎金榜上的名字有谁,她只是想着,如果林鸢他只要还在京城,就肯定会来看榜的吧。

  可是,他又让她失望了。

  没有林鸢。

  偌大的广场上,人群来来又去去,雨水踩踏成泥,谁都留不住匆匆步履。

  她独自站在高阶上,将不远处皇榜周围的一切收入眼底。

  自有人悲伤哭泣,自有人大笑失语。她对着共撑一伞的单凤和查仁义只投去了短短一瞥。查仁义身边单凤那样明媚的笑容,想必定是高中了吧。留莺扭过头不忍再看。因为她羡慕。仿佛就在不久之前的连兆山上,她也是和林鸢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的。

  他不在。他不在。他不在。

  天渐渐暗下去了,黄昏悄然来临。中午时分已经停了的细雨不知何时又飘了回来,黏在留莺的衣服上,不知何时已经湿透,紧贴着她的肌肤。留莺木然地从蹲坐的高阶上趔趄地站起来,走近了那个她盯了一整天的皇榜。

  看榜的人早已离去,湿漉漉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她就着昏暗的霞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榜上的字。仍旧没有林鸢。他落第了。

  留莺暗叹一声,心中却意外地没有什么意外之感。只剩深深的疲惫。

  她就这样,形单影只的,在窸窣的暮雨中走回了粱梦阁。失魂落魄。

  一双精细白皙的手,从泥泞中拾起被主人遗忘在地的油纸伞。那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蓑衣下隐约露出洗的发白的蓝色长褂子。他伸手轻拂去伞面上翠鸟嫩黄羽毛上的污水,转过头去面朝着粱梦阁的方向渺渺地望去。

  箬笠下一双澄澈的眼,似乎被雨水冲刷地更清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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