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身世浮沉桃花魂
林鸢果然对云安寺颇为熟悉,那些和尚竟也没多问就允许他们在寺庙里随意走走。
留莺从小接受无神论教育,对佛教并不熟悉,却也不敢在佛门净地随心所欲,只怕万一哪里做的不对再丢人现眼,所以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林鸢后边。好在她发现林鸢应该也不是虔诚的佛教徒,捐过香油钱之后,只是象征性的对佛像拜了几拜了事。草率的有些像游客烧香到此一游。
这下留莺微微放了心,因为她听说宗教信仰也是导致感情问题的重要……咳,想多了。
果然,林鸢并没在佛堂中久留,反而将留莺带到了云安寺的后院。
云安寺修建在连兆山山腰上,后院外不远处有一片野树林。虽然现在是春季,叶子都没来得及长起来,但树林里仍被密密的枝叶遮蔽地幽暗一片,远远看上去有些阴郁骇人。
相比之下,云安寺后院倒是宽敞又明亮。只有一间无主的简陋僧舍和围墙根上的一棵孤零零的桃树,粉`嫩的花`苞似绽非绽地挂在枝上。
林鸢深深地看了留莺一眼,撂下一句“等我”,就跑到树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之大吓得留莺心肝一颤。
“娘,”林鸢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桃树叫道,“我来看你了。”
……咦?娘?他的娘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留莺目瞪口呆,仿佛此时才看出来今天林鸢穿的不是往常那样的粉衣装,而是一席白衣,是祭奠亡者穿的素白之色。
只见他打开一直随身带的包袱,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这是我跟干爹给你带的东西,有京品斋的桃花糕,有金陵最上品的桃香胭脂,还有一壶是京城粱梦阁的酒娘`亲自酿造的桃花酒。可惜今年倒春寒,你依傍的这棵桃树的花仍未开。”
留莺继续听林鸢跪在树下絮絮叨叨,从惊讶到了然。
“……这是干爹让我给你捎的信。他这些年老的厉害,虽然王爷还留他住在王府,他却早就不再是那个姚护卫长了。去年冬的时候他还大病了一场,是如今不能来看望你了。不过……我却额外带了个人来,娘……您稍等一下。”
林鸢突然起身,走到正若有所思的留莺面前:“留莺,请你……跟我来一下,行么?”
留莺呆怔地点头,眼瞅着林鸢反身走向那间僧舍,刚要推门,却不想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要进来么?”
一个身着青白色道袍,头戴恨天高道冠,眉眼干净清冽的年轻道士,用他那副正在变声期的青涩公鸭嗓轻声问站在门外的俩人。
寺庙里住着道士?林鸢愕然:“您……现在住在这儿吗?”
那小道士点点头。
“啊,对不住,这位……道长,我以为里面没人,才……”
“无妨。你我同为过客,又有谁入得谁入不得的分别呢?寂宜住持既然默许施主在他的寺中随意走动,那施主自便就好。”说完,小道士大开了门,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林鸢跟留莺无语对视了一会,最后忍不住双双笑了出来。
“进去吧。小道长都特意让出来了,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鸢说着,拉了留莺的手,进了屋里。
屋里的陈设很是简单粗陋,只有两个硬木凳,两张毫无雕纹的一圆一方的木桌,以及一张硬床,好在屋里的东西还称得上干净整洁。那借住的小道长果然只是个“过客”,这么一间的屋子里,除了摆在床头的一个不大的包袱,再几乎看不出是住了人的模样。
林鸢把留莺拉到床板上,歪着身子坐好,这才郑重地向她娓娓道来:“十五年前,我娘就死在这里,尸身应我娘的心愿,天葬在后面那片从林,衣冠冢则留在了院里的那棵树下。”
“十五年前?天葬?”留莺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你不是金陵人吗?”这时候的人哪有不是身死之后土葬原籍图个魂归故里的呀?
林鸢摇摇头:“我娘本是突厥人,是某个小部落首领之女。只是,我外祖父生性懦弱昏聩无能,反被手下伙同马贼谋害身亡。我娘的兄弟叔伯都被那伙贼人屠了个干净,还从草原一路追杀到汉人的居住地,直至与一队巡视边境的汉人军队遭遇。然后就是一场混战。
“当娘从她躲的那个干羊粪框里爬出来的时候,周围到处都是尸体,汉人的,突厥人的,还有那帮马贼的,宛如人间地狱。亏着娘也不是一般的女子,为了活命,在这种境况下还能忍住惊惧去翻找尸身上的东西,然后她就在死人堆里摸`到了一个一息尚存的汉人。”
留莺听入了迷,不禁使劲咽了一口口水:“难道那个人就是……”
“不错,那个人就是我的生身父亲,”林鸢凉凉一笑,“也是如今皇后娘娘的亲妹`夫、函国夫人驸马、林硝林大将军。呵,二十多年前不过是个差点被箭射死的小小副将,是我娘一时心善救下的蝼蚁罢了。”
“原来是这样……”
留莺低下头,脑海里隐约存着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在新年的那个斗艳夜上,她还真的见过这个林大将军。那时他坐在她的舞台正前面,身边还依偎着娇小`美丽的函国夫人,两人十分恩爱的样子。却万万没想到,那人竟然是林鸢的父亲!
“后来,我娘就带着那人,靠着从死人身上摸来的东西和一把弯刀跟弓箭,在她熟悉的草原上呆了小半年,两个人竟然都活了下来,就连那人身上的伤口也全好了。
“半年后,他们在草原上遇到了一组汉人的军队。队伍里不允许带女人,那人便对娘许诺,等他回京复命之后,必定回来娶我娘。此后,他便义无反顾地跟着队伍回了中原。从此再无音讯。
“他走之后,我娘的肚子慢慢大起来,开始她还很高兴,一直在等着那人回来,直到半年过去了也不见他,我娘终于下定决心,独自南下去那人祖籍金陵寻人。不想刚到金陵不就就不慎跌倒早产,幸而为过路的老澜靖王府的姚侍卫、也就是我`干爹所救,娘在老澜靖王府中生下了我。后来,我娘为了照顾我,就答应留在王爷府教老王爷突厥语,顺便拜托干爹帮忙打听‘林硝副将’的消息。
“干爹存了私心,一直没将那人被当时的崔皇后也就是当今崔太后的侄女、当今皇后的胞妹看中强拉去做了上门女婿的消息告诉娘,娘也就一直带我留在了王爷府。直到我七岁那年,有小丫鬟在议论函国夫人小产的时候,被我娘知道了真相,她不顾劝阻就领着我溜出了王爷府往京城……京城寻人……咳咳……”
留莺见林鸢说得喉咙干涩,忙环顾了一下屋子,竟连杯水也没有,想起身出去讨一杯来,却被林鸢使手轻轻按下。
“不必劳烦了。”林鸢压下喉间的痒意,朝留莺笑笑。
留莺担忧的看着林鸢,林鸢却毫不在乎地清了清喉咙接着讲故事。
“我们娘俩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靠裙带关系拜了将军的那人的府上。娘满心期待地对看门的将军府下人说明了来意,却不想她至死都没能见到那人一眼。他们叫娘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下人出来告诉娘,说那人领了兵巡城去了,叫娘到连兆山这边找找看。娘寻人心切,便没多想就顺着他们指的路找了过来。
“连兆山一向人烟稀少,山里除了云安寺再无可以住宿的地方。娘不愿我跟着她露宿山林,于是傍晚就在这里落了脚。”
林鸢拍了拍身下的硬床板,脸上渐渐涌起一种近似痛苦的神色。
“当晚入夜人定后,有人刺破了窗户纸灌了毒烟进来——当时我尚年幼,只以为毒是那人放的,恨了他好些年。直到后来才知晓,刺客应当是函国夫人手下。
“我娘发现中毒的时候已经全身麻痹口不能言,拼尽了全力只得把我推下床来,远离那些毒烟。原本想着惊动寺里的和尚来救我一命,却不想竟是担心我俩安全而一路打听寻来的干爹闯了进来……干爹对我娘有情……咳……终是见了最后一面……咳咳……”
留莺的心揪得生疼,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就倾身过去帮着他使劲拍打后背:“你先别说了……都咳这样了……”
“咳咳咳!咳……呼……”林鸢咳地脸色暗红,缓下来之后,悄悄挺直了腰背躲开留莺的手,深深的看了留莺一眼,复苦涩一笑:“这也是……呼……是那个时候留下的病根,天一暖就极易犯。近来已是好了很多……习惯了,不妨事。”
留莺只发觉了林鸢直腰躲开自己的动作,却没发现他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愣了一下,终是讪讪地收回手来。
不论事情过去了多久,每每回忆起妈妈去世,痛心疾首的心情她比谁都明白,一句“节哀顺变”怎么也说不出口。在心里叹了口气,留莺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这个话题:“那么,这次你来京城参加秋试,是来认亲的……还是回来报复的?”
林鸢听了一愣,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呵,你还真是一针见血。”随既收了笑意对留莺正色道,“我本就是来复仇的。”
“啊?!”留莺原本已经他接受“复仇公子”的设定了,结果刚刚他对自己莞尔一笑,让她还以为林鸢真不打算复仇了呢,谁知到头来还是打算……
“至少在几个月前我还是抱着这个念头进的京。”
留莺大张着嘴巴眨了眨眼:“那你现在?”
林鸢却答非所问:“娘在将走之前,攥着我的手,对着当时被毒烟熏的晕晕乎乎的我,似乎说了什么。回王爷府后,我缠着干爹问了好多次他才肯告诉我,我娘那时是在反复跟我说‘不要你恨爹、不要恨你爹’。可我那时心里只有怨恨,哪里肯听。其实原本我在王府里是同小王爷一起习武的,只是在这一劫弄坏了筋骨,落了病根,只得转去学文。那时,我只想有朝一日进京为官,即使不能一剑捅死他也得在皇上面前狠参他一本,最好将他贬官或发配方解我心头之恨……你说,我那时好不好笑?”
留莺忍不住叹了口气。
林鸢将那声叹息一丝不落地收入耳中,心下也是一番唏嘘,不觉垂眸,恰瞥见她半拢在袖子里的那只纤细莹白的葇荑——恰是刚刚抚在自己背上的那只——她微微动了动,然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什么似的慢慢握成了拳。
“林鸢,其实我原本也是恨我爸……恨我爹的。”
林鸢惊讶地抬头看她,却发现她温润饱满的红唇此刻在微微地颤抖,眼睛里的光也在颤抖着,似乎像是要滴下泪来。
“我……娘,她走的早。她去世前的半年,爹总是托词忙,只留我一个人守在她的病床前,看着她一天天死去。在我还没能接受娘已经不在了的时候,我爹就把他的新女人领回了家。很快,那女人为爹生了个男孩。那个女人进门以后虽说没有专门地为难过我,却对我也是……有一次我俩吵架,她指着我鼻子就骂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我都被她说懵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爸……我爹就当着我跟我弟弟的面,抽了那女人一巴掌。”
林鸢不觉皱了眉。他也曾听秦音音说过“留莺”的一些家事,知道唐璇的父亲唐赦家中除了一儿一女之外,还有一个出自“大家闺秀”的妻子,却并不知晓唐夫人竟是唐大人的续弦,而且竟是这般“凶悍粗暴”的继母。
留莺吸了吸鼻子,接着道:“我这时才发现我爹还是疼我的,虽然他平日里对我这个女儿一直比较冷淡,却从来没让我饿着让我冻着,也没逼着我为家里赚过一分钱……一个铜板。甚至,一直到最后,他的心里总归是惦记着我的……”在她病逝的前一刻,她分明在病房门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却遗憾地没能再见上最后一面。
林鸢听到这里,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作为崔党和李姓宗室二党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林鸢可以想象得到,唐赦是花了多大的功夫,才能把自己的一双儿女全都安全地送走,让他们没和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样被诛杀或流放。虽说依留莺之言,唐赦早年欠女儿良多,还好最终,正如留莺所说的,他还是惦记着她的。
留莺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开口道:“林鸢,我已经再也见不到我的父亲了,我再也无法让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但你的父亲,他昨日还来拜祭你`娘,说明他还是惦记着你`娘,甚至还是惦记着你的。虽然他对你没有养育之恩,我却也不想你将你的生父置于‘仇人’的位置上。我怕你终有一天会落到我这般天人两隔的田地,只余悔恨之情。林鸢,你要不要再斟酌一下,别总想着复仇了。而且他……是皇亲国戚啊,我们惹不起的。”
林鸢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抿了抿唇道:“留莺,我刚刚有没有说过,我已经不打算‘复仇’了。”
“……嗯?有、有吗?”
“我说,复仇是我几个月前的想法了。”
“啊?几个月前和现在不一样了么?”
“当然,几个月前我还不认识你呢!”
林鸢轻佻地一笑,惹得留莺脸颊微红。
“我这几个月啊,终于从淤积了我十多年的王府小厢房里走出来,一路从金陵行至京城,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有起早贪黑的商贩,有日日辛劳却靠天吃饭的庄稼人,还有两袖清风家徒四壁的老县承,亦有铺张浪费挥金如土的贪官污吏王子皇孙。我娘深明大义,从小就拿她父辈的事教导我心系百姓的为官之道。只可惜我自小在王府长大,不识得人间疾苦。直到此番进京,回忆起娘的教诲,感触颇多。为一己私利而损兵折将劳民伤财的事,我自然不会去做。何况你知道的,我这疲散的身体和性子,本就不适合复仇这等难度的‘大事’。而且,如今我不再如从前那般……”林鸢抬眼睨了眼前一脸懵懂的人儿一眼,“……那般心中了无牵挂了。我的‘仇’报不了了,留莺。”
“唔,”留莺被他那一眼看得心头一跳,不自觉得就开口问道:“你在牵挂什么?”
“呵……”林鸢趁着笑的时候长长出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才郑重抬头道,“留莺,你知道,我从小住在澜靖王府里,能见到的同龄女子甚少,也从没想过未来会与我共度一生的人是什么样子……”
留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几乎撞痛了胸口,那个她期待已久的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不过,我想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留莺,你愿不愿意……”
仿佛也是在小心翼翼地紧张,林鸢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沉,一个字一个字地用他那浑厚悦耳的嗓音念出来,似乎有了实体一般撞入留莺的脑海深处,让她不自觉地想轻轻点头。就在那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听见他说:
“……你愿不愿意嫁于我、愿不愿与我成亲?”
……嫁于我……与我成亲!?
说好的表白呢?!怎么就跳过表白直接到了求婚这一步了!
太快了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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