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争芳斗艳夜
这是留莺第二次进入老板娘的卧房。
她像是个闯了祸的小学生,低垂着头,和另外一个娃娃脸的大眼姑娘并排着跪在一起。
“说说吧,你们。”秦伊伊不动声色的扫视着二人,“谁先说?郁笙烟?”
那姑娘见自己被点了名,只好讪讪地开口:
“回老板娘,那客人他……好生贪酒,谁知道他还如此不顶醉,我不过是忙里偷闲出去解了个手,他就把人给……反正这事,怎么也不能全怪到我俩头上啊。”
秦伊伊不置可否挑挑眉,然后又问留莺:“你说呢?”
“我、我去送酒,一进去就被扑倒了……”
“还顺手砸了我最喜欢的那只酒坛子。”秦音音刚好推门进来,忍不住插了一句。
“……是,还砸了酒坛子。”留莺有些尴尬地压低了声音,“然后就差点被那人……多亏了那个,嗯,粉色衣裳的公子,把那人拖开了。之后你们就都看见了。”
“嗯。”老板娘点点头,然后转头问秦音音,“怎么样,把人安顿好了?”
“啊?哦!当然安顿好了,就凭澜靖王爷跟咱的交情,他举荐入京的士子,我怎么会怠慢?现下,林鸢公子正住在咱这儿的天字一号房,吃住全包。您看,我安排得妥当否?”
老板娘好气又好笑地睨了秦音音一眼:“……谁问你林鸢公子了?我说的是那个惹了事的客人,他怎么样了?”
“咳,他呀!”秦音音拍了下脑门,“他现在还在天字十号睡着呢。我看他倒是没伤着哪儿,就是太醉了。”
老板娘点头。转回身来,接着对郁笙烟说道:
“笙烟啊,你说你,打小就在粱梦阁里长大,这种不懂事的客人又不是没见过。这酒啊,该劝的时候也得劝住了,别为了酒惹出事儿来,谁脸上都不会好看。你该庆幸的,这次的事儿,说大也不大。只是砸了音音心尖上的酒坛子,叫留莺受了些惊吓,除了金陵来的林公子,也没惊扰到别人。等到了明日,那醉汉醒了,阁里的损失要一起清算……还有你们俩,别以为这责任能推干净,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留莺心里冤枉啊,这明明就是无妄之灾!但老板娘此刻正在气头上,量是她再初生牛犊,也不敢轻易去碰怒龙的逆鳞,只得委委屈屈地应下。
秦伊伊自是看出留莺的不情愿,略一思索之后又补充了一句:“留莺,我知道你也担惊受怕一晚上了,今天的活,做到这儿就够了,回去好生歇息,工钱依照昨天的结算。”
留莺连忙福身道谢。天知道她今日被吓了多少次。先是白天被一个随身佩戴黑无常的白面书生搭了半天讪,到了晚上还差点被一个醉汉猥亵——这实在太刺激了,饶是心大如她也扛不住这刺激啊!
“哦对了留莺,”秦音音在留莺退出去之前,忍不住插了一句“你的试用期还剩几天?十天?好,我劝你,最好想法子在这十天里多凑些银子来,今日被你扔在地上的酒坛子,可不是什么孬货。”
留莺心头一跳,连忙应下,然后跟着她的难姐难妹郁笙烟离开了老板娘的住处。
“喂,你也不用太灰心了。没钱又不是不能再赚。等明天斗艳夜的时候,你只要放机灵一点,瞅准了机会,多向那些冤大头们讨些赏,这样一来,光是你讨赏的分红就能小赚一笔呢!”郁笙烟离开前拍了拍留莺的肩膀,“别担心了,等罚的钱数下来,姐姐我跟你一起抗!”
留莺感激地告别了要回去继续工作的郁笙烟,独自回了房。
斗艳夜啊……
留莺疑惑地皱皱了眉毛。
也不知道这斗艳夜,到底是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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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留莺就换上了她的男装,束在脑后的马尾也被她高高地盘在头顶,精神抖擞地下楼去干活。
为清早来安静看书的书生递早点,帮围成一圈激昂辩论的文人添茶水,替下棋的老官员们上蜜饯……
工作仍旧有条不紊的做,跟以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正当整个楼里学术气氛正浓厚之时,老板娘竟然提前从楼上款款地走下来,把客人挨个劝走了!
本该在午时就开放的粱梦阁,居然门窗紧锁!
留莺正目瞪口呆地瞪着空荡荡的前堂呢,后脑勺却突然挨了一下。
“哎呦!”
“怎么又在发愣!”秦音音收手,路过留莺的时候歪头瞥了她一眼,“还不快把客人用过的东西收拾下去,抓紧时间吃饭休息,一个时辰后再到这儿来!”
“好、好的!”留莺不敢再磨蹭,连忙跑开忙活去了。
一个时辰后,留莺跟着秦音音,与应二、窦崖以及林大白一起,将大堂中央摆着的美人金像,移到了角落里。掀开铺在高台上的大红毯,挪开高台近旁的几排桌椅,高台上重叠摞起的木台子终于被他们平铺开来。然后再将红毯展开铺回,彩纱拉开悬起,夜灯配齐摆好——一个好大的舞台像模像样地出现在粱梦阁最显眼的地方,只要在粱梦阁里,不论是一楼二楼还是三楼,都有地方能把台上的情形收入眼底!
留莺从前也是学校晚会上的一把手,是大舞台上的常客。她也畅想过自己长大之后,继续在舞台上发展深造。只是,突如其来的疾病彻底断送了她的梦想……
“嘿,不过这么一捣鼓,还真挺像这么回事的!”留莺趴在二楼的雕栏上从上面望下去,兴奋地喃喃自语。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天黑。
很快,楼外硬朗的红日,渐渐被阴柔的云彩遮挡了,软化了,化入了黄昏影影绰绰的晚霞中。
戌时一到。掌灯。开门。
人群如潮水般涌^入。
粱梦阁里的姑娘们几乎是倾巢而出,她们的妆容更美艳,她们的姿态更撩人,殷殷勤勤地召唤着客人,与他们一同谈论着即将开始的斗艳夜。
凡是能看见舞台的位子,很快都坐满了人,就连二三楼的无座区,也渐渐聚集了不少游人,其中,也不乏好些有大身份的人物。斗艳夜不拒女客,于是便有好些大胆的女子也混在客人当中,翘首期待着。
粱梦阁里弥漫着复杂的情绪,时而张扬,时而压抑,还有隐约的激动和亢奋。这样的气氛,也逐渐感染了在二楼招徕客人的留莺,让原本心存不安的她,也随着热闹的人群而变得跃雀期待起来。
白日里闷热的空气,终于在月下化作了丝缕凉风,偷偷地从大开的门窗里渗透进来。
戌时四刻。
秦伊伊站在舞台边上,抬起手“啪啪”拍了两下。留莺见状,连忙跑去楼梯口,拉了拉那几条垂在墙根上的丝带,墙内响起一阵轻微的机械转动的声音。
这时,几层楼中最大的几盏照明的烛光,被降下来的灯罩遮住了光辉。室内立即阴暗了下来,只余台上还有盈盈的几点。原本嘈杂如市的人声,也随着黑暗的来临而安静了下来。
“哗啷——”
楼内蓦然响起了裂帛似的琵琶声,一个抱着琵琶蓝衣女子,飘飘若仙地走上台来,坐在了台中央的圆木凳上。脂粉抹饰的动人脸庞,似是在灯光之下发着柔和的白光,长发高盘在头顶,在尾梢处又堕下来,显得人禁欲又魅惑。只见她微一抬手,半透明的水蓝色宽袖,如露珠般自藕臂上滑落下来,露出十只葱段一样的手指。
自此,斗艳夜终于拉开了帷幕。
原台下的私语声也渐渐消失不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台上美人吸引而去。
屈指拢弦,琶音铮铮,美人在绸缎般的乐声中开口吟唱:
“说人世之事,岂非梦寐哉?言死生之情,黄粱未熟时……”
留莺侧耳听了一好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心下感慨不已。
那台上的美人一开口,留莺便听出了,她就是上工第一天在雅间里帮自己解了围的琵琶姑娘,都雪晴。
虽说她声线软腻,鼻音颇重,功底也不算多出众,但她胜就胜在这双灵巧无双的手。开场一曲《粱梦》,美人开口,被那天花乱坠似的琵琶音一粉饰,在场所有人的魂魄就都她引走了。
“咳,咳嗯!”
有人刻意做出的咳嗽声,把沉浸在琵琶声中的留莺唤醒了。留莺抬头,只见是郁笙烟正在她附近的某位客人怀里,拼命冲她使眼色!
郁笙烟见留莺注意到了她,便用她的丝巾包了个什么,朝她扔过来。
留莺伸手接住,一打开,从里面滚出两块散碎的银粒子。
留莺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晚还有“正事”要办。
她连忙拿出一个彩漆的铜盘,挤进客人堆里,揉出她最灿烂的笑脸,问道:“客官,要不要打赏?”
客人若高兴扔几个钱到铜盘里,留莺就会把提前备下的都雪晴亲手做的小荷包送一个给那他。
最后,留莺再把得的赏钱,送到候在一楼前台的秦音音那里。
“你,不曾私自匿藏赏钱吧?”秦音音突然用万分凶恶的眼神盯着留莺。
“当、当然不曾!我不是那种人”留莺心里有些气愤,她最讨厌别人低看了她的道德情操。
“量你也不是,”秦音音收起凶神恶煞的表情,“你可知道,在粱梦阁里偷东西的结局,会比你坐牢更加生不如死。”
“我,不,偷,东,西!”留莺压住火气,一字一顿的回答秦音音。
秦音音冷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就端着空盘子和荷包,继续回去收钱啊。”
留莺平息了一下怒气,重新返回了二楼求打赏去了。
一楼二楼,几趟往返,就到了夜深。
然而正是这让留莺忙忙碌碌一晚上的“斗艳夜”,给了她非常强大的震撼。
她万万没有想到,上天对她如此厚爱,继让身死还魂活在古代之后,还能叫她看到这样的精心准备、精致布局的演出。她曾经准备为之奋斗一生的舞台,竟还能以这样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那死去已久的梦想,如今看来似乎唾手可得!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鼓噪地透不过气来。那熟悉的丰富情感,蕴藏在古风古韵的歌曲里;那丝管之乐与钟鼓之器,悠远共鸣;甚至,还有精心制造出来的“灯光”;以及成百上千的“内行”观众——
是的,很“内行”。
在这舞、画、诗、乐轮番上演的盛宴里,客人打赏钱最多的两场,正好也是留莺最喜欢的两场:
一个便是都雪晴姑娘的《粱梦》,那首由老板娘亲自谱曲填词的开场曲,在都雪晴的演绎下,琵琶之音嘈切错杂,曲子里想要表现的一毫一厘的情绪,就这样从这珠玉之声中,被丝丝缕缕地传达了出来。时而温婉沉静,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欢愉喜乐,时而又沉痛哀婉。妙不可言。
而另一场,则是压轴的歌舞《百鸟朝凤》。唱歌的那位,留莺也见过,还是上工第一天跟都雪晴一起出现在雅间里的姑娘,单凤。跟都雪晴专攻“手上功夫”不同,她是个嗓音清亮的女高音,声音完美,技巧娴熟。而领舞的则是现任花魁肖婉儿。当一群衣着艳^丽的舞女,在台上鸟儿一般四散开来叽喳蹦跳的时候,肖婉儿沿着自三楼垂下来的红菱款款滑落,那从天而降的袅娜身姿,以及那件金黄耀目的长裙,像极了浴火而生的凤凰……
当单凤和肖婉儿的赏钱噼里啪啦砸到铜盘里时,随身口袋里的荷包也飞快地矮了下去。
留莺隐隐开始担心,万一荷包不够给的,这可怎么办。
果然,当最后的银子啪嗒落入钱堆里的时候,留莺摸着空了的口袋,内心忍不住大叫糟糕。
“哎哟,真对不住了客官,”留莺冲着客人连连点头哈腰,“单凤姑娘和肖婉儿姑娘的荷包都送完了,客官您看着……”
“送完了就送完了呗,我这一钱银子,本就是为了向二位姑娘的技艺表示赞许之情,而非是想买什么荷包。”
浑厚又磁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留莺心里咯噔一下,立即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然后才眯着眼睛扬起笑脸,说道:“想不到是您啊客官,昨日我多亏了您……”
“你用了什么香料?”那粉色衣衫的“天神”,忽然打断了留莺脱口而出的客套话。
留莺愣了一瞬:“香料?什么香料?我没用过香料啊?”
“这样啊……那没事了,你继续说你的。”
“说……我的什么?”留莺想了一好会儿,“哦,那个!小人刚刚说,小人对客官昨日出手相救之事,实在是感激不尽、无以言表……”
“哈哈哈!”粉衣“天神”听见留莺这般拙劣的感激之词,不禁大笑出声,淳厚的声音似是在胸腔里引起了强大的共振,“我自是无需姑娘的什么报答。哦对了,我现在身上只带了这一钱银子,给了‘凤凰’就不能给开场的‘琵琶’。若是可以,你便偷偷把琵琶姑娘剩的荷包,给我送一个到天字一号来,我最近都住那儿。多谢姑娘了!”
“……”留莺无语凝噎地站在那儿看着“天神”起身上楼。
“哦还有,”“天神”转过身来对留莺眯眼笑了一下,“你穿男装的样子倒是比女装清爽利落多了!”
说完扭头上楼。
“……本来还想表扬一下他‘知音’呢,可这人竟然想占雪晴姑娘的‘便宜’!鬼才会给他送荷包呢!”
留莺此刻对“天神”的印象简直差极了。
“爱穿粉红衣服的男人,果然是个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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