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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别无选择


没人注意到西比尔的存在。

        桨手们全身都湿透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往甲板下面跑,有一些人顺着侧支索爬上桅杆,试图将帆降下来,另一些人则是将绳索穿过滑轮,试图收拢船帆,还有一些人四处跑来跑去,他们努力抓住布面,防止船帆被狂风吹起。

        大副正在指挥舵手们操舵,希望能在这样的狂风巨浪中稳定船只。

        货舱里装载着运输给布里亚鲁利亚王国国王的礼物,都是精挑细选过,符合布里亚鲁利亚人的口味:四百件貂皮,一百件黑貂皮,两百件紫色和红色布料的长袍,都是真丝织就的……这些都不能进水。

        西比尔过去也不能比大副做的更好。她都不能被称作为合格的水手。她的伤口被海水打湿后,已经因为其中的盐分感到一种肌肉皱缩式的疼痛了。这时候不给别人添乱就算是好的了。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船身自发的嘎吱作响声比海浪撞击船身的声音巨大声响更让人觉得可怕。

        船一定是哪里坏了。就是西比尔也忍不住这么想到。此时此刻,她只能希望制造这艘船的造船厂没有在最终的质量控制程序上偷工减料。

        她几乎什么都做不到,风暴掩盖了她的声音,能够镇定下来的人各行其是,不能够保持镇定的人东奔西跑着,仿佛哪里有死神追在他们身后要收割他们的性命。惨叫声非常惨烈,仿佛所有在地狱受折磨的灵魂都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候,西比尔看到了一个人。

        她站在上层甲板,整个暴露在如山高的狂涛骇浪之中,任凭狂风吹乱她的短发,那纤细的堪称柔弱的身躯在帆船被凶猛的风折腾的起起伏伏中始终一动不动。

        这幅画面令人永生难忘。

        “你最好蹲下来保持相对静止,那里不安全,再说你身上都被淋湿了。”西比尔边扒着栏杆往前,边奋力地朝她喊。

        然后那人转过身来。

        她留短发,发质细直,发色深棕。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与发色同色的浓密眉毛向外直翘。她的外貌,特别是嘴唇和鼻子,轮廓分明又精巧异常。将手上的帽子戴到头上,平顶帽低低地压在前额上,这歪戴着的帽子显露出她的年轻与朝气,她穿着墨绿色的大衣,足蹬着帮上带褶裥的长筒靴。

        “谢谢。”她嘴角一弯,笑道,“或许你不相信,我热衷于见证万事万物,海水比陆地其他地方的水来得都更加激烈,也更美妙。”

        与旁人对于大海心怀的恐惧迥异,这是一种近乎审美般的愉悦。

        西比尔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了。

        “你这人很有意思。”西比尔说出了心里话。

        “听说您是国王号的船长?”她没有对西比尔的心里话做出回应,而是发问。

        这时候风似乎没那么大了,但西比尔不能对自己的手杖抱有太大的信心,她不得不紧紧抱住一旁的栏杆。她回答:“您是这艘船的乘客吗?”看对方的样子不像是船员,她此前也没有见过对方,于是西比尔就这么问了。

        “是的。”她从怀里拿出了和西比尔别无二致的国王号船票。

        “莱蒂齐娅给你的?”

        “莱蒂齐娅是谁?”她却露出疑惑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撒谎。

        西比尔松了口气:“是到布里亚鲁利亚王国?”

        “是丰查利亚群岛。”

        西比尔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周转吗?”

        “那就是这次航行的目的地。”

        “去丰查利亚群岛……”女性商人在迪特马尔算少,但也不能说没有,“您是做小麦,还是奶酪生意的?”

        “不,我不是商人。”

        “那您去丰查利亚群岛干什么?”

        她嫣然一笑:“猜猜。”

        这要猜什么?

        但西比尔还是猜了:“探亲?”

        她摇摇头。

        “旅游?”听说丰查利亚群岛景色秀丽,确实也是旅游的好地方。

        她还是摇摇头。

        “不是探亲也不是旅游,总不该是回去继承家产吧?现在这局势,除非必要,还是不要离开迪特马尔本土了,太危险了。”

        西比尔只是想要开个玩笑。

        但她点点头。

        “那你得小心点了,丰查利亚群岛离卡弗兰神圣帝国太近了,到时候如果能够全部变现就全部变现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是之后考虑的事情了,只有一群绵羊和一座葡萄园还算值点钱,但也就不到两万迪特,也就是一千金迪特,事实上债务更多,不瞒您说,家父在我十三岁时凭借着大量的王室无息贷款和自己那些年攒下来的投资,种植了一大片桑树,不过仅仅在三年后,也就是1561年,王室撤销了和他签订的合同,总欠款差不多有七千金迪特呢。这些欠款就是把绵羊和葡萄园都卖掉也是不够还的,幸而今年在罗曼王国的亲戚去世,我们继承了他们的遗产,日子才算好过一些……你怎么了?”

        “你认真的?”西比尔目瞪口呆。变现什么的只是她随口说的。

        “当然!据我了解,共和国有意在丰查利亚群岛引进一个新税种,主要是给国民自卫军采购新军装,公爵对此强烈不满,要知道此前,丰查利亚群岛在小麦的问题上已经贡献许多了,明明没有遭受灾荒,但是为了迪特马尔西南部的人能够吃饱饭,丰查利亚群岛上交了全部的粮食,嗯,全部都交出去了,而自己一无所有,有些人连自己的口粮也没留,因为相信共和国决不会忘记群岛,但就结果而言,这种无私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回报,哦,我没记错的话,亚尼亚省的某些人还抱怨丰查利亚群岛的小麦不好吃呢……但是议会拒绝让步,坚持必须征税。这样的话,反抗的声音就在所难免了。丰查利亚群岛曾经是罗曼王国的属地,因为不堪重税,它曾一度从罗曼王国的疆域中独立出来,现下的这一切,也不过是当初历史的重演,只是说来也奇怪,此前所有的叛乱都是由被剥夺财产的丰查利亚群岛农民或者地主发起的,而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是丰查利亚群岛的统治阶级,是公爵主动发起的,那个无与伦比的迪特马尔人……你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西比尔感觉匪夷所思。

        她自我介绍是德兰·卡尔斯巴琴,是安德鲁·卡尔斯巴琴的女儿,十岁之后一直在波尔维奥瓦特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好的迪特马尔人和好淑女。

        在有序与无序形成的混乱之中,一个蓝影闪过,是一团被水包裹着的光,从船头到船尾,它慢慢地移动,然后消失。

        甲板上的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个堪称上帝恩典的景象,所有的活计和喊叫都停止了,人们双膝跪下,高举双手向着天空,他们声出一致,低沉又恭敬:“神灵!神灵!神灵!”

        这种场景,感觉就像是超越了层层现实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没有跪下来的人,除了西比尔,还有德兰。

        “看样子我们能够安全抵达丰查利亚群岛了。”西比尔站在德兰身边好久之后,对方像是才想起她,德兰完全陶醉于那样的景象之中了,“呀,这是‘圣艾尔摩之火’!圣艾尔摩可是船员的守护者,

        语气里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关于上帝的恭敬。

        “你跟你的父亲感情怎么样?”西比尔对于对方的震惊没有持续多久,她迅速反应过来,她此行正是要去逮捕公爵的,如果德兰说的都属实,那么德兰不可避免要失去她的父亲。

        这确实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若是王国时期,贵族不管犯了什么样的罪行,最重不过是流放,但就现在站在台面上的那个共和国政府,被送上断头台反而是最轻松的死法了。

        “你不能让我评价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东西。”德兰却是这么说道,“人们欣赏他的无私,认为这是罕见的品德,为了丰查利亚群岛,在罗曼王国时期反抗罗曼,在独立时期反抗迪特马尔,在迪特马尔遭遇内战时支持有大义的那一方,现在,为了反抗共和国的杂税,他向迪特马尔举起了叛旗,这是英勇的灵魂堪称是浑然天成的行动,但就是这样无私的人,甚至不愿意去看看再过于没有自我意识和思想的动物也会保护自己的幼崽。我出生在他随着分离主义者与维纶公爵对抗的山区中,童年则是独自在索不拉度过的,索不拉是丰查利亚群岛的一个城镇,陪伴我的只有一个厨师和一个女仆,以至于成了青年,我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一丝一毫的怜爱与热情……我也不抱怨这一切,我是父母在寻欢作乐时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那种寻欢作乐就像此时我在甲板上欣赏风暴一样,不管因此遭受了多少忽视和冷漠,我都很难停止关于我内心的这种渴望,而至于代价……”

        德兰闭了下眼睛又睁开,她笑道:“就我个人而言,我他妈一点都不在乎!”

        一切都仿佛静止了,西比尔看着正在燃烧着的海水反射着天空,就像要把天空也燃烧掉……

        “不说我,你呢?佩德里戈阁下……你恨你的父亲,维纶公爵卡尔·德·佩德里戈吗?”

        就在此时,西比尔并不想计较德兰是怎么认出她的,兴许之前对莱蒂齐娅的名字表示疑惑也是装聋作哑,故意混淆视听,但这并不重要,她现在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她有强烈的欲望挣脱那一切的克制发出自己的声音:“现在我或许可以说,活下来的孩子们里面,我最出色。”

        风暴依旧在咆哮,但船员们各司其职,债务奴隶们,哦,应该说契约劳工们继续坐在他们被海浪淹没的长凳上……并且以欢快的歌声来回应着这一切:

        德兰以她那轻柔的声音吟诵起来那首诗:

        “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

        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

        你青春的华服,那么被人艳羡,

        将成褴褛的烂絮,谁也不要瞧,

        那时人若问你的美在何处,

        哪里是你那少壮年华的宝藏,

        你说,‘在我这双深陷的眼眶里,’

        是贪婪的羞耻和无益的颂扬。

        你的美的用途会更值得赞美,

        西比尔跟着吟诵:

        如果你能够说,‘我这宁馨小童

        将总结我的账,宽恕我的老迈’

        证明他的美在继承你的血统!

        这将使你在衰老的暮年更生,

        并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温。”

        ……

        西比尔的眼泪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她那自私自利的清朗天空中似乎有某种具有感情色彩的愿望想要苏醒,这种情感上的动摇不过是一瞬间,但她确信了她所拥有的这副身躯还是完全的血与肉所组成。她明白她是贵族出身,她也明白在迪特马尔,贵族已经成了必须要被消灭的那一阶层,但是她必不会抛弃这一身份,佩德里戈这一姓氏注定了她不会隐居在国外的某个乡下,悄然声息地度过这一生。

        迪特马尔的政坛上必有她的位置。

        即使是因此殒命,她也甘之如饴——

        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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