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可怜霜雪覆眉头
“诶?”
龙怜雪呆呼呼地眨了眨眼睛,怔了好几秒,她迟钝地缓缓回过神来。
“那个……燕先生……您刚才叫我什么?”龙怜雪的脸颊上渐渐漫起淡淡的红晕,小声问道。
“怜雪啊。怎么?不行?”
燕修文在微微笑过之后,脸上的平和也很自然地转变成了一如既往的嘲讽笑意,“你怎么不说话了?”
“唔…唔……”
龙怜雪低下头去,顿时霞飞双颊,不敢吱声。
自古以来就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说,男女之间不要说是皮肤接触了,即便是随便对话,甚至是对视一眼都是错误的。她也是个保守的女孩,而且从她一直对燕修文以敬称对话就不难看出,她也不愿与男性有什么过多的接触。
何况她背井离乡也只是为了解决乡亲们的饱暖问题,她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儿女情长上。
“那个……燕先生,我们应该不算熟悉吧……”龙怜雪嗫嚅着嘴唇,吞吞吐吐地说道,“您这样是不是有点……”
“我欠你的太多了。”燕修文回到了树桩旁坐了下来,低头动手处理着野鸡,嘴角略带一丝笑意地说道。
“诶?”
“一饭之德必偿这句话,明明是我先说出来的,可我却差点为了我无聊的执念,而变成个恩将仇报的家伙。”燕修文低着头,静静地说道,“真是对不起啊……你医好了我的伤,又让我捡起了很多东西……我欠你的真的是太多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后,他已然变成了龙怜雪认识的那个燕修文。
“你已经明白了吧,我既然说出了这种话,就代表我对你完全卸下了警惕。”他嘴角露出了那戏谑的笑容,轻轻笑道:“或许没有切实的理由,但是我也想赌一把……我会相信你。虽说我们不是很熟悉,但朋友之间却礼让三分岂不是会很奇怪吗?有句话说的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既然我们已经把对方当做友人了,那就别为一个称呼唧唧歪歪的啊,那可是在闹笑话啊。”
听到燕修文的话后,龙怜雪微微鼓起腮帮子,手指捻住裙角,用如同蚊子一样轻的声音嘀咕了一句什么。
“欺负人吧……”
“你若是这么认为的话,那就当做是我在欺负你好了。”
燕修文自然是听清了龙怜雪的自言自语,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
“唔……”
这回龙怜雪不再吭声了,低下头去默默地揪着野鸡的羽毛。
卯时正中。
东方旭日冉冉升起,驱散了夜晚最后一点的黑暗,万物也都开始显露出它们磅礴的生命力。动物们纷纷睁开了眼睛,在林间上蹿下跳,百鸟出巢,盘旋觅食,而妖魔野兽则狉狉欲动,盘算着怎么饱餐一顿。
而同样绞尽脑汁地想要饱餐一顿的可不止妖魔与野兽,还有德学府的入学新生们。
对于他们而言,昨天的一下午一晚上如同噩梦,而且是这辈子一来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
脏、困、饿,这便是噩梦的内容。虫子的聒噪与恶心,林间随处可见的动物的粪便和腐烂的尸骸,难以抓捕的小型动物,蚊虫叮咬害的众人无法入眠。
有些人偶然抓到些反应慢的狍子或野兔,却因为不会生火,差点酿成森林火灾。若不是他们都会些水系法术,怕是胥雍林早已化为一片火海。
有的则是摸摸索索地架起了火堆,却因为不会做饭,最后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食物也白白糟蹋。
胥雍林内,哀号声,痛骂声,埋怨声,到处都是。
与他们的凄惨落魄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的是,燕修文和龙怜雪所在之处平静悠闲,完全没有痛苦的样子。
燕修文下意识地抬起视线,瞟了一眼正在认真地拔着野鸡羽毛的龙怜雪。
即便燕修文并不是什么好色之徒,甚至可以说他对女色毫无兴趣,但在认真端详过龙怜雪之后,却也不禁有些移不开视线了。
动人的脸蛋如白玉一般光滑细腻,皮肤带着一丝透明感,琼玉一般的小鼻子与薄如轻纱的嘴唇的位置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纤瘦的身体,柔若无骨,即便穿着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了她内里散发出来的魅力。
每一个动作都带有些许的仙气,她抬起纤纤玉手,将右颊处垂下的发丝挽到耳后,这一个无意间的动作却好像是妖精在翩翩起舞,能撩.乱人的心弦。
最出众的还要数她那漂亮到极致的桃花眼,原本就无可挑剔的脸庞之上,那动人的桃花眼恰似点睛之笔。
眼睛的形状宛如桃花花瓣,眼尾向上微微弯翘。睫毛很长,乌黑如墨的瞳仁显得很大,眼黑眼白并不分明,有些许涣散,视线好像浮在眼睫上,同时又有几分迷离,给人一种眼神似醉而楚楚可怜的感觉,加之那紧贴睫毛下缘的一条鲜润的卧蚕,令她的双眼仿佛带有摄魂的魔力般让人心神荡漾。最重要的是,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美目之中没有半点的污垢,至清无鱼的清水般,带着通透的灵性。
这女人,第一眼略看,闭月羞花。第二眼细看,柔弱姽婳,倾城祸水。第三眼凝视,天姿国色,内坚外柔,宛若天仙,不食人间烟火,仿若不是人间物。
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龙怜雪又蹙起眉,眼神中写着几分无奈,微微叹息一口气。那好似自有一个世界的双眼,令她即便哀叹也有着无与伦比的气质与美丽,天边朝阳见了也会相形见绌,黯淡了光芒。仿佛一个不经意,天地都会黯然失色。
记得曾有过一首叙写西施的诗词,名为《七绝》,其中有两句写的便是“一颦一笑一伤悲,一生痴迷一世醉。一磋一叹一轮回,一寸相思一寸灰。”
仔细想来,这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容貌,真的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任何一种形容古时倾城女子的词汇诗句基本都可以用在龙怜雪的身上。
而这个女人对此浑然不知。
若是再联想到她那纯洁无暇、不磷不缁的性情,就总是让燕修文觉得,这个女人真的不是应该存在于世间的生物。
想着,燕修文的嘴里发出了无意义的轻笑,他自己都不明白笑出声的原因。
龙怜雪……龙怜霜雪吗?
怜雪……
这个名字……还真是耳熟啊……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想起来了……
我的过去……
燕修文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凝视着龙怜雪,嘴角挂着淡笑,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锄折耙断碗中钩,可叹粮米满鐎斗。茧破额皱人空瘦,可怜霜雪覆眉头。”
燕修文口中叨念的诗句传入龙怜雪的耳中,她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这个是……平仄两韵诗吗?”
“嗯,虽说不是很工整。”
他坦然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可怜霜雪……覆眉头……”龙怜雪撇过视线,小声喃喃重复了两边,似乎在想着什么,“可怜霜雪……怜……雪……啊!”
察觉到龙怜雪已经明白了什么,燕修文也朝她轻轻一笑,“耳熟吧。”
龙怜雪的脸色通红,羞意直达耳根,俏脸看上去像个熟透的苹果一样。
“这个……这个是燕先……燕修文你做的诗吗?”
“不是,”燕修文平静地摇了摇头,眼神深处透露出些许悲怆,“这个是我妈妈做的诗。”
“您的……母上吗?”龙怜雪抬起手掩着羞红如血的脸问道。
“是啊。”燕修文点点头,抬手轻轻撩了一下额前的白发,心扉被打开,他自然没对龙怜雪隐瞒什么,“我的父母晚年得子,四十二岁时才怀上了我。”
燕修文不疾不徐地将诗的来历娓娓道来。
“燕家独我一子,而且我生的怪异,与哪吒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抚了抚右腰上的葫芦,“母亲临盆的时候,生下来了一个婴儿般大小的黑葫芦。而我则是口含绣花针大小的一把红色小刀,从葫芦中降生的。”
“口含小刀,从葫芦里降生?”龙怜雪瞪大了眼睛,漂亮的双眸里写满了惊异与好奇,就好像在听小时候最喜欢听的神话故事一样,侧耳聆听。
“没错,而且不出半晌日,整个村子里都传遍了,说燕家生了个口中含刀的葫芦小娃娃。”燕修文说着,又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红色唐刀,很显然另有所指。
“最要命的是葫芦上纹有三个正在捧酒食肉的罗刹鬼,有聪明人一眼就猜出我与传说中逃逸的六祖——三头罗刹有关联。故此我就被当成了妖怪,从小就被人警惕惧怕。”
说到这里,燕修文低下头叹了口气,“我的父亲是军人,是替皇帝老儿打江山的一名将军,地位不低,为‘百将’。在我降生之后,原本指望我这个唯一子嗣振兴燕家的父亲,因为我与妖怪有关而彻底失望,背井离乡,原本就很少回家探亲的父亲,自此以后甚至连家书都不怎么书写。”
即便是刚出生不久,父亲那骤然变得阴冷的眼神却深深地印在脑海中。燕修文不记得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子,却记得父亲有什么样的眼神。可即便如此,自己依然是渴望那从未享受过的父爱的。
“锄折耙断碗中钩,可叹粮米满鐎斗。母亲顶着他人对我的仇视,辛辛苦苦地养着作为‘妖怪’的儿子。锄头锄折了,钉耙耙断了,起早贪黑吃尽辛劳耕耘的一小块田地,本应该有不错的收成,但我们的饭碗里装着的,甚至只有锈迹斑斑的铁钩——夸张点说,我们都不得不含着锄断的农具充饥。”
燕修文顿了顿,“而听闻流言,在军营中的将士们却没日没夜地醉卧酒桌赏箜篌,他们行军用的温酒器里装得满是粮米。”
对外殖民,对外殖民,这是亶朝第四任皇帝,亶宣帝永无止境的欲望。
剥削,剥削,剥削来的金银钱财,粮米油盐,尽情挥霍,挥霍不完的便作为军粮,用以鼓舞将士替他打下江山。
在燕修文看来,真正合格的君主理应是天高听卑,为民服务的。而不是拿着百姓纳上的税收,去满足皇帝自己对江山的野心。
“只是我的母亲,手茧磨破了,磨碎了,磨烂了,额头皱了,日日守望思念我的父亲,想得她痩如干柴。但直到她霜雪覆过眉头,我的父亲也依然没回来。亶朝的领土一天天广阔,将士们的军营生活不亚于贵族的盛宴,反观我们,反观你我家乡,反观这市井百姓,哪一个不是食不果腹,被苛税苛政压得喘不过气来?”
“话虽如此啦……”
龙怜雪眉头轻颦,欲言又止地开口:“但是……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环境下,村里的大伙还能那样笑着,甚至还乐于纳税……有的时候这会让我产生一种‘说不定这种事才正确’的奇怪想法……”
“是很奇怪,怪到极点了。”
燕修文漠然地讲道,“如果是国家动乱,朝代易改的情况,或许会激起民怨。但如果这亶朝,这亶帝国是整个天洲大陆,乃至整个世界实力最强的国家的话,如果这是个只会打胜仗的国家的话……人们就会变得对自己所在的国家极为狂热,甚至会将君主的念想视作信仰。军队每打一次胜仗、每掠夺来一块土地便‘举国欢庆’,那些与胜仗没什么关系的平民却比皇帝本人都要高兴。这些人……现在的人们,纵使被活活累死,也不会有人明白自己是在被欺压,可悲而病态的世界。”
听到燕修文的话后,龙怜雪似乎是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一样,闭目思索了片刻。在将燕修文的话反复咀嚼几遍之后,她才如同醍醐灌顶般猛地清醒过来。
“啊!对呀!”龙怜雪一锤手,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原来我的想法没错呀!是呀!如果连同人们的性命一起被压榨成国家的军粮也算是正确的事情的话,那我的想法可就基本全都是错误的了……”
“没错,你的想法绝对没有错。”燕修文淡淡地说着,将拔完羽毛的雉鸡丢入锅中,“错的是这个朝代,不合理的是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你的观念与这个灰暗时代方枘圆凿。”
说到这里,燕修文瞥了龙怜雪一眼,嘴角勾起了戏谑的笑容。
“放心吧,就算你真的是‘举世皆浊我独清’,就算你真的是唯一一个抱有那种天真想法的人,你也不会是孑然一身,你就放心吧,从今往后能欺负你的人,就只有我一个。”
燕修文的话让龙怜雪好不容易恢复肉色的脸庞再次‘砰’的一下,看样子很可能是因为刚刚他那晦涩难懂的话的影响,让龙怜雪下意识地多想了什么。
“那个那个那个……”
她慌慌张张地看着燕修文,眼神不断游离着,似乎想尽快支开话题。紧接着她脑内灵光一现,便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
“那个……那个,燕先…修文,您您,您为什么不留在村村子里,照照顾您…您的母亲呢?”
“死了哦。”
他毫不犹豫地讲道。
语气之平淡让人会误以为他在开玩笑。
“全都死了。”燕修文的声音异常地平静,“不止是我的母亲,连同我的父亲,我的近亲远亲,在十年前,全都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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