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九回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上
第二天刚过了辰时,胤禛就带着寿天德去张府拜访张懋龄了。四哥亲兵扮成轿夫,一前一后抬着两人一路穿巷过桥,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张府门前。胤禛昨日见兰如安好,两处案子都有眉目,夜里又有绿乔相伴,自然是事事称心,一路看着江南的市井日常,觉得颇为舒心。寿天德也跟着松了口气,又把这几天的事情在心里一一过了一遍。
张府在城中元宝巷内,离热闹的西市不远,却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张府的大门开在背街的深巷里,是一座四进的规整院落,边门敞着,门上的小厮正和门房扯着闲天。
寿天德上去送了拜贴和礼单,就有里头的小厮出来把二人请到偏厅。偏厅门上悬着一个匾额“流翠浮香”,窗外是几株桂花树,虽还没到开花的时节,从厅里望出去,这满目翠绿也让人心旷神怡。丫头上了茶,秉到:“二少爷在配药房,换身衣服就来,请贵客稍待。”
两人喝着茶,一面打量里外,只见园内石径盘旋、古树葱笼,景色苍润如真山野林。厅内并无奢华装饰,却胜在整洁清雅,很是个诗书世家的样子。两人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张懋龄穿了身天青色府绸长袍快步进来。
“怎敢劳动颜兄大驾!”张懋龄瞥了一眼,见胤禛已坐在左下首,便斜着身子在右下首坐下。
两人寒暄了一番,张懋龄问道:“颜兄可曾找到称心的地方了?”
胤禛答道:“我暂居昭庆寺边的立升客栈。”
张懋龄说:“立升客栈倒是老店,四周也幽静,只是离闹市远了些,走动不方便。”
胤禛说:“我来是替四殿下半点私事,并不常走动。”
张懋龄也不便细问四殿下的事,便随便说了几句哪里的茶正宗,哪里的菜好吃之类的闲话。
他话锋一转,说道:“其实小弟有一事要向颜兄请教。小弟家中也在浙省也开有几间药铺,只是有几味原料寻不着好的。”
胤禛问他那几味药,张懋龄说道:“首先便是牛黄,上清丸、解毒丸、安宫丸等常用的几种成药都要用到,原料却难得好的,药效也大打折扣。”
胤禛点头道:“这几年好的牛黄确实难得,但总归有办法。贤弟若要得紧,我可以暂时调运些过来。”
张懋龄说:“有几种药我已断货多时了,像牛黄安宫丸那都是救人命的。颜兄若是能直接调些成药给小弟,自然是最好的,数量上多多益善,价钱上就按市价走,我绝不让颜兄吃亏。”
胤禛满口答应,张懋龄喜出望外地叫下人取纸笔来。他一面问道:“颜兄的牛黄出自蒙古、伊犁还是河北?”
胤禛答道:“各处都有,按年份和价格逐年收。”
这时下人拿来纸笔,张懋龄写下了几种成药的名字递给胤禛:“一切拜托颜兄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就见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来,俯在张懋龄耳边说了几句,张懋龄脸色一变,对胤禛说道:“颜兄,生意上出了急事,小弟需赶紧过去,料理完这里的事,小弟就上门给颜兄赔罪。”
胤禛知道准是胤祥那里去查了张懋龄的药铺,他嘴上客气了几句,带着寿天德便匆匆离开了。
出了门,胤禛悄悄嘱咐四个亲兵蹲守在外,跟着张懋龄。他自己见时间还早,就拉着寿天德边走边聊。走了不过百步,翻过一座桥就到了伍公山脚下,最是人烟稠密的西市,杭州人叫“坝头”的地方。两人远远的就看见有座五层的高楼拔地而起,几乎与边上的鼓楼城门比肩,其间雕梁画栋,美轮美奂。胤禛不由出声赞叹了一句。
寿天德在一旁说道:“四爷,这就是与天香楼、耸翠楼并称杭州三大楼的望仙楼。前朝的正德皇帝曾微服到过这里,还对这里的西湖醋鱼赞不绝口哪。”
胤禛道:“正德皇帝吃喝玩乐最是在行,他说好吃的东西我们一定也要去尝尝。这张懋龄大有意思,我等不了回立升了,我们这就边吃边聊。”
两人坐了三楼的包间,小二刚出门,胤禛就兴冲冲地问:“先生,你看出什么了门道了吗?”
寿天德说:“世面上牛黄品相好的越来越少,这是实情,可张家的六合堂也不是穷乡僻壤的小号,哪有缺牛黄到要从别家调成药的?成药都是各家有各家配方,卖别家的成药,不是砸了自己的牌子?他的这番话漏洞百出。”
胤禛问:“是了,他说得全然不通。药号毕竟是生意,我从河北运成药过来,他按市价收,加上路上运费、折损,他要卖人家多少钱?张家药号也不是垄断,这药如何卖得出去?”
寿天德忙到:“四爷可否把那纸条借老朽一看?”
胤禛从怀里掏出纸条,展开推到寿天德面前。
寿天德念出来:“安宫丸、千金散、小儿至宝丹,怎么就这三种?方才他提到的上清丸、解毒丸反而没写上去,按理说这两种药要用到的牛黄更多些”
胤禛借着说:“这三种药虽常见,却并不常用,张懋龄却不顾花费,要多多益善——他倒底作何用途?”
寿天德困惑地摇了摇头,胤禛把纸条又收入怀中,闭眼沉思。
不一会儿,店小二把两人所点的两冷两热四盘菜送了上来,顿时桌上香气四溢。这四盘菜是西湖醋鱼、八宝豆腐、糟腌鞭笋和翡翠镶藕,攒在一起煞是谗人。两人却都是闷闷的,谁也没提起筷子。
胤禛勉强打起精神来招呼寿天德:“先生,我们先祭五脏庙要紧。张懋龄的六合堂十三爷已经去查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兴许用不找我们再猜了。”
两人回到立升店时已是未时,连下了两天的雨,今天热得地上丝丝冒白眼。胤禛独自歪在竹榻上看邸报。四周的竹帘低垂在地,角落里放着大块的冰,桌上熬了几个时辰的凉茶,切得整整齐齐的沙瓤西瓜堆成了小山——饶是外头热得骄阳似火,屋里却是半点暑气也无。
胤祥大步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桌子旁,随手抓起一块西瓜就啃起来,一边含糊地说:“四哥,你心疼心疼你兄弟?一早上药铺码头跑出一身的痱子!”
胤禛应了一声,继续斜着身子看邸报,一面和胤祥嘀咕:“今年入夏以来,南面雨水较往年多了三成,淮河水位一涨再涨。五河、怀远大水入城,居民牲畜淹死不少。张鹏翮治水,黄河倒颇有些成效,怎么淮河这里每年都出事呢?”
胤祥已经风卷残云般地吞了七八片西瓜下肚,一抹嘴这才说道:“我有关于张鹏翮的事儿说,要不去叫你那篾片相公来?”
胤禛正色道:“这话可别让寿先生听到,别看他有时候颠三倒四的,里头却是颗玲珑心。汉族文人最要面子气节,你说他其他都还好,叫他一声清客相公,他能臊得立刻抹脖子。”
胤祥作了个鬼脸表示记下了,胤禛这才唤了绿乔进来。自从有了绿乔,胤禛的体己事情就由她接了手,一应饮食起居打点得十分用心。绿乔吩咐了底下人去请寿先生,自己收拾起被胤祥吃得一片狼藉的桌子,又从里屋拿出一件细麻袍子盖在胤禛腿上,柔声道:“屋里放了冰,主子小心膝盖着了凉气。”
胤祥见绿乔出去,才小声揶揄道:“四哥真会过日子,客栈打点得和府里一样舒坦——成日里还教训我戒色呢!”
胤禛瞪了眼胤祥,低声说:“这绿乔是金世荣送来的,不管他是孝敬还是监视,我总要收下了,他才好踏实给我办事吧!”
绿乔立在门边,里头人的话她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绿乔确实是金世荣留在胤禛身边的眼线,不过原先却是为了讨好本主太子爷准备的。绿乔是淳安县人,爹娘死的早,七岁时唯一的哥哥又病死了,嫂嫂就为了五两银子把她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见她美貌,便请人教她歌舞,想过几年卖个好价钱。十二岁时她被本地的一个富商看中买下,带到杭州,几次转送才到了金世荣家里。金世荣让人教她礼仪,改了说话口音,又按照太子的喜好一一□□她。本来已经跟太子露了口风,就等他哪天南下时献上。谁知胤禛这次来得突然,又与自己干系甚大,仓促间金世荣只得舍了绿乔。
对于绿乔而言,献给太子或者献给四贝勒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到哪儿都不过只是一个玩意儿罢了,她没奢望过自己能就此一步登天,更没想过能得到一点儿真情。她只希望能把制台大人交给她的事儿办好,或许将来被皇子厌弃了,他能发个善心,给她个自由身。
可是那夜四贝勒对她那样的软语温存、体贴入微,仿佛她是个有身份的夫人一般。次日早上醒过来,见四贝勒搂着她睡得正香,她心里跳跃得仿佛像窗外叽叽喳喳的雀儿。她心里总以为,两人那么亲密过,说过那些羞死人的话,总有一些真心在,至少她心里是再也容不下别人了。刚才听到的话,无疑如当头一盆凉水浇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绿乔定了定神,装作刚收拾了盘盏,从容地迈步儿走过去,就看见寿天德大汗淋漓地急步上来。绿乔略欠了欠声,让在一边,倩声说道:“贝勒爷等先生多时了。”
寿天德看着绿乔,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快步往胤禛房里去了。绿乔到楼下放下了盘盏,轻手轻脚地回到楼上。前些天有几个亲兵在廊下来回巡戒,绿乔很是不便,今天亲兵被胤禛差去跟踪张懋龄了,绿乔正好趁机把事情弄个明白。
她找了个避人的窗边,拔下头上的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个小孔。之间三人围坐在桌边,胤祥正说到:“——库房、码头里堆放的都是盐。下头的人还在清点查验。”
“你说是盐!”胤禛大惊失色。
“是私盐。现场的人都抓回旗营了,盐是从甘、川两省而来,经河运漕运到杭州,再转运别地。”
“张鹏翮可知情?”胤禛问。
“即使不知情也很难撇清关系。张家在四川势力盘根错节,河运漕运现在都是张鹏翮管着。张鹏翮不是个糊涂人。”寿天德小声说到。
胤禛敲着桌子没作声,他没想到这次案子查得莫名的顺利,不过一天就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看张懋龄举止言谈,怎么也不像是个唯利是图的私盐贩子,况且依张家现在的势力,要做私盐买卖,随便找个人便是了,何必亲自冒这么大的风险?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总觉得这几天的事早就有人安排下了,自己倒像是被人推着走路似的。
胤禛沉吟了半晌,对胤祥说:“这事先别声张,继续查着,看看上下都是谁接手,银钱是怎么个流向,我派了四个亲兵去跟着张懋龄,你再多选几个人,这些天进出的客人仆人都要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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