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
盛夏的杭州一大早就热闹起来了。卖菜的,卖早点的,顺着旗防城墙根儿一溜摆开去。原本就是三伏天,来来往往的人把旗下营前的一条南北大路愈发挤得汗气蒸腾。
寿天德天没亮就跟着胤禛出门了。自昨天吃饭时分驿丞送了奏报进去,他就没见胤禛出来,屋里灯倒是亮了半宿。今早寿天德不到卯时就起了床,走到天井里却看见胤禛已是一头大汗地在打布库了。他见寿天德出来,便邀他一起出门走走。
寿天德是康熙二十一年的举人,二十三年就选了出来到山西解州做了知州,几年间兴学宫、建书院、筑社仓、恤穷民,很得百姓爱戴,却被嫉妒者挑拨开罪了上司,连着两次考核都得了个“平”,降级去平陆县做了县令。没想到寿天德去平陆才两天,连去衙门的路还没认熟,就碰上了黄河决口,平陆县城门被冲毁。这下好了,寿天德因为“救灾不力”被调去了云南定远县。云南地处边疆,风俗迥异,寿天德也不气馁,在任上兴修水利,鼓励垦荒,不到四年把定远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就在此时,寿天德认识了平南大军中的顾八代。顾师傅当时刚被割去了尚书一职,人到中年来到这荒蛮之地,失落的心情可想而知。两人性格相近,一样的有志难伸,当下结为至交。可惜次年寿天德母亲过世,他便报了丁忧回了老家诸暨。
寿天德一个进士出身,在家乡是老少皆知的人物,谁料官场行走十几年,官却越做越小,回家以后他干脆学起了伍子胥,戴个斗笠披着蓑衣,日日泛舟湖上,绝了原先要治国安民的志向。
如此一晃又是十年,他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渔翁,任谁见了也不相信他就是那个年少及第的翩翩郎君。那日县令引了两个旗人打扮的人来找他,说是四皇子要找他出山,他只是摇头。直到半月前,胤禛亲自来请,又说明了是顾师傅所托,他才勉强答应。这几日他初回花花世界,感慨之余,也愈加迷茫。他隐隐觉得这是他再酬青云之志的机会,却更担心这次又会是黄粱一梦。于是他更着意试探他这个东家,四贝勒胤禛,这十几日下来,只觉他聪明是尽有的,只是心事深沉,难以琢磨。
当初旗营选址时特地在西湖南面最繁华处画了个圈,半个西湖都被围在了里头。胤禛住的驿馆虽离西湖不过几十丈,却绕着旗营的墙根走走停停,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到断桥边。
此时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放眼望去一片翠绿嫣红,油绿肥厚的荷叶挤挤挨挨直要慢赏堤岸来,硕大的莲蓬一个接着一个,几只尖头小划在里面穿行,摘下的莲蓬堆成了小山。
“莲蓬头,西湖莲蓬头,一早摘下的,魂灵儿还没透出哪!”一个蓝布包着头的船娘问道:“客官老爷啊,坐船去不去?”
胤禛笑着摇摇头。这边又有一个□□岁的伶俐孩子挤过来,手里提着条稻绳儿穿着的活蹦乱条的大青鱼:“老爷买不买鱼?买回去刚好做西湖醋鱼吃!”
胤禛哈哈一笑,说道:“这鱼不错,我买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十几个铜哥儿,摁在孩子手上,接过那条大鱼。他细心地松开稻草绳子,几步走到湖岸边,用力一抛,“扑通”一声,那大鱼打了个水花,摆摆尾就不见了。胤禛回头一看,卖鱼的小孩正咧嘴看着他笑:“老爷真是个活菩萨。”
寿天德从后边赶上来:“东家,我看那里馄饨包得好看,去尝尝如何?”
胤禛今天心情好,便爽快地答应了。挑馄饨担儿的是个小老头儿,手脚麻利得很,放下担子拎出两个马扎,找了个清静角落,招呼两人坐下,包馄饨下馄饨,只一会儿功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到了胤禛和寿天德面前。寿天德端着碗,岔开腿,不顾馄饨烫口,缩着舌头就往里吞,一会儿功夫吃的大汗淋漓,口里却不住叫到“好吃!好吃!”胤禛皇子出身,行走坐卧都讲究个尊贵体面,从小到大哪有这么吃过东西!他看着寿天德却觉得特别有滋味,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吃起馄饨是这个样儿啊?”
寿天德答道:“我爹走的早,从小家里穷得很。小时候听到馄饨担子走家串户的,馋得直咽口水。可家里连买米的钱都快没了,哪里有钱买馄饨呢?于是就落下了这个馋痨。”
胤禛听了点头称是:“我小时候嬷嬷说我脾胃弱,不让我吃柿子,我自己偷吃还闹了几回肚子,到现在还是忘不了那滋味。”
寿天德放下馄饨碗,见四下无人,便说道:“查案的事情,贝勒爷心里可有个章程?”
原来昨日胤禛回到驿馆就接到了密旨,年前河道总督张鹏翮参山安同知佟世禄延误河工,原先工部覆议了,下令佟世禄赔钱完罪。可之后竟有十几个重臣先后上了折子要求再议此案,反参张鹏翮借河务干预地方、挪用河工银两等。事关重大,皇帝派了户部尚书和江南总督再去察审。谁知此案越查枝节越多,皇帝也莫衷一是,便命胤禛胤祥暂且不必回京,暗地查访此案。胤禛接到密旨,心里觉得有些为难,张鹏翮的作风严谨,政绩卓异,皇上也屡次夸奖他“一介不取,天下廉吏无出其右”。自三十九年改任河道总督以来,事必躬亲,兢兢业业。几年前胤禛跟随皇上视察河务,在河堤上找到了张鹏翮,见他戴着个斗笠,蓝布长袍被烂泥和臭汗泡了个稀脏,一条稀疏的鞭子吊在脑后。原先是个白净的书生模样,治河不过两年,皮肤又黑又糙,和一群河工混在一起竟然分辨不出。要说张鹏翮有心贪赃,胤禛绝不能信。可治河是朝廷大事,不说每年几十万两银子填在里面,单说皇上把“海晏河清”贴在了乾清宫的柱子上,人人都知道他憋着劲儿要做成这件千古难事,所以河务总督这个人绝不能有一点差错。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昨日那个茶铺小伙计说的:“若没点儿手段和算计,怎么做得了大官?”心里也迟疑起来。
胤禛对寿天德说道:“张鹏翮之前在杭州为官多年,如今家眷也大都在此,我们不妨先从这里下手。”
寿天德略一躬身:“贝勒爷说的有理。张鹏翮的长子张懋诚为山西巡抚葛礼属下,素有清名。次子张懋龄却无心功名,只爱风月。贝勒爷不妨先从他这里下手。我听说他和红豆村的清妧热络地很,今日正是红豆村柳老夫人出殡,料想他必定赶去祭奠,正好我可以乘机结交。”
胤禛听到“红豆村”,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昨日见到的那个黄衣少女古灵精怪的模样,心里微微一动,顺口就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这会儿便一同前去吧。”
寿天德答应了和胤禛走走,以为不过是在驿馆附近打个圈,哪知道一出门就穿了半个城。刚才在菜市鱼龙混杂的,心里就担心了老半天,现在又要去清楼赶丧事。这凤子龙孙的,万一有个磕碰,自己有几条命来赔?
寿天德赶忙说道:“贝勒爷白龙鱼服,怕是不妥。而且这里官员和清妧结交甚深,也不知今日哪个会去,我怕到时候有人认出贝勒爷——”
胤禛挥了挥手:“我和浙省官员并无交往,就算有人眼熟,这场合也未必敢认,我们想好个身份掩护就是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就借颜家老二的名吧,阖家都是我府里出去的,南面见过的人不多。”
寿天德又问:“那十三爷呢,可要等他一起去?”
胤禛:“十三爷另有要务,不必等他了。”
昨天晚上杭州的旗下营发生了一桩案子,两个管城门的旗兵下了职守被人引到暗巷里杀了,十三爷听说两人也是正蓝旗的,连夜就赶去了,到天明才差人送消息来说是个大案,这几天自己要先在旗下营住下了。
胤禛和寿天德两人站起身来,招来了馄饨担儿给了钱这才沿着湖边一路往西朝画眉巷走去。两人别走边聊,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栖霞岭下。
六月时节,栖霞岭上的满山都是青红相间的毛桃,虽然入不得口,看着却是一个个姿态喜人。一路上有不少车马匆匆而过,也有穿着素衣步行的,想来都是来吊唁红豆村柳老夫人的。胤禛和寿天德顺着车马道,转了几个弯就到了画眉巷首,只见一条长长的画眉巷已经被车马骡子塞的水泄不同,目只所及都是飘动的白幡,满墙的挽联。
两人挤了一株香的功夫才走到红豆村前,都已是汗水淋漓。红豆村红豆村是一座三进三间的古朴小院,正门口高高地挑起白纱宫灯,随着微风轻轻颤动。
红豆村里白幔高悬,灯火通明,庄严肃穆的景象又与外头不同。柳夫人的灵柩停在正堂,前院里搭起了仪亭,供客人吊唁休息之用。这会儿灵前十二个和尚敲着磬钟木鱼,在大诵《地臧经》,两边跪坐着七、八个穿着缁麻(1)孝衣的女人低垂着头,恸哭不止。寻常人家从长辈身故到出殡,依不同地方的风俗,总要等上七到十五天才算个体统。可画眉巷是金粉之地,富豪权贵如过江之鲫,故y要有所避讳,所以都是次日选了时辰,先送到栖霞岭顶上的娘娘庙,近属陪着停灵七天,再各往选好的墓地去。
老太太的寿材寿衣等都是老早预备下的,其他的一应物件虽然多且杂,不过几个时辰也都预备下了,只是红豆村上下不过二十个人,既要料理丧事,又要接待唁客,显然是不够的。幸得画眉巷素来同心和睦,其他清院都派了得力的下人来帮忙。不过一夜功夫,红豆村上下里外都安排妥帖了。
此时离巳时出殡还有近一个时辰,来往祭奠的客人正是络绎不绝。除了画眉巷里的这些近邻,来的多是平日有往来的达官显贵。因为柳老夫人年高而逝,算是喜丧,所以并没太多悲戚之感。客人在灵前拜祭后,就三三两两散坐在仪亭内外,喝茶闲聊。
胤禛和戴铎随着吊唁的客人走进红豆村,刚过了垂花门,便有两个小厮迎上前来,胤禛拿出一个二两(2)的银蜾子递了过去,小厮诧异地看了眼胤禛,这才把厚厚的仪簿(3)捧上前来。胤禛翻了翻仪簿,浙江温州总兵官李华、浙江巡抚张泰交、江南学政张廷枢等都派了人前来送上了丧仪,簿子上洋洋洒洒,竟然是大半个地方朝廷都在上面了。又瞥见前头的丧仪都是十两二十两的,张泰交更是送了一百两,心里不由地暗暗称奇。胤禛挥笔在写下了“保定广济堂颜杏东”,把仪簿递还给小厮。小厮这边已大声将名字唱了出来。
胤禛带着戴铎一起往仪亭处走去,之见不大的前院已是人声鼎沸,院前、廊下、厅内站着坐着的都是前来吊唁的客人,还有仆妇小厮往来穿梭,却各司其职、丝毫不乱。新搭起的仪亭面积不大,却十分讲究,樟木做梁,饰以新竹雕的“奠”字窗格,又以月白凉纱围罩四周,既通风又防虫。仪亭里过道两边都摆着花梨木的官帽椅,椅子上的细麻坐褥端正地放着。每隔一段就有茶几,茶几上香炉、痰盒等摆得整整齐齐,水晶果盆里蜜桃水杏垒得小山一般。胤禛走进仪亭,竟感觉到一阵凉意,仔细一看,四周都摆着大块的坚冰。胤禛暗暗赞叹,心想此处果然非同一般。
胤禛也不往灵前走,只远远地站在一边。灵堂前左边有几个妇人捶胸顿足地大声哀哭,看打扮像是有脸面的仆妇;右边跪坐着的是四个年轻女子,低着头小声啜泣,客人敬香之后她们便点头还礼。跪在前头的是个中年妇人,微微有些儿发福,在她这个年纪更显得雍容端庄,她眼睛肿得像两个小核桃,神情中也是不胜疲惫。胤禛再往后头看,果真就是前几日在庙里见到的几个女子。一个是愁眉如黛,另一个是泪眼含雾,只有那个叫做兰如得女孩子虽然也拿着块手绢抹泪,可一双妙目却滴溜溜地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
兰如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见了胤禛,只见她皱了皱眉,随即狠狠地剐了他一眼。胤禛撇撇嘴,冷冷地把目光移开了。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高声唱道:“福建浙江总督金世荣大人到!”仪亭里的人齐往门口处看,一个五短身材、黑红脸庞的老头身着素色便服在众人的簇拥下正快步往这边来。胤禛想到和金世荣上个月才见过一次,可眼下自己又没处去,只得悄悄地站到边上。
金世荣走到灵位前,已有丫鬟高举三支香上前。金世荣一转头正好看见胤禛,他楞了一下,接过丫鬟手里的香,鞠了一躬,待插完香转过身来,早已没有了胤禛的踪影。他疑惑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定是我眼花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胤禛转出了正厅,看见寿天德正与一个青年攀谈,那青年和胤禛一般年纪,身材高大,举止文雅,神态中自有一种俊逸脱俗。胤禛走上前去,寿天德见了,忙介绍道:“四爷,这是河道总督张公的二公子。”又对那青年说:“张公子,这是我东家,保定颜四爷。”
张公子拱手道:“幸会幸会,不才张懋龄,小字与九。刚才听东岭先生说到尊家是保定皇商,请教宝号贵名?”
胤禛也向张懋龄一拱手:“不敢不敢,鄙人颜杏东,小号名广济堂,祖上做些药材生意。”
张懋龄眼睛一亮:“刚才东岭先生说是保定颜家,我就想到广济堂了,只是不敢冒失,没想到真那么巧!几次黄河绝口,都是广济堂在几省捐医舍药,开设粥场。人人都说一个广济堂,抵得上一省的救灾衙门呢!小弟家里也有个小药号,对保定颜家可是景仰得很!今日有缘结识,何其幸也!家里老太太要知道我遇上了广济堂的少东家,定是要让我请到家里去的!”
胤禛听了这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硬着头皮打趣道:“令尊张公执掌河务以来,小号可是再没机会舍药舍粥了。”
听了这话,三人俱是一笑。有个小丫头,已经在旁边等候一会儿了,乘机把一张纸条递给张懋龄。张懋龄看着,皱了皱眉,对胤禛道:“小弟不巧有些急事,要失礼先走一步。颜兄此次来杭,在哪里落脚?小弟定要择日拜访。”
胤禛道:“我们昨日才到的,暂居朋友别馆,多有不便。过几日搬了住处,一定登门领教!”
张懋龄又一拱手道:“恭候尊驾惠临!”这才随着小丫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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