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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凄凄江南花似雪 上


  康熙四十四年的六月接连下了几场雨,比往年更显闷热,皇帝南巡前脚刚离开,后脚一群群的叫花子就如同西湖里的莲蓬,一夜之间全冒出来了。他们扶老携幼,白天沿着大街小巷沿街乞讨,晚上就在城郊破庙里歇宿。原本杭州城里的叫花子都是皖南和赣北的居多,一般都是遇上灾荒才逃出来要饭,开春就少了。现下这一群群聚在店铺门口、古迹边上的,却都是操本地口音的人了。

  “掌柜的,给点剩菜剩饭,无论什么都可以,伢儿肚皮饿了好几天了。”一个中年女人拿着个破碗,敲着一家茶铺的门板,愁眉苦脸地问道。

  一个青年伙计从柜台后探出头来,打量着女人,见她穿得倒算整齐,瘦削的脸上垂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身后扯着个半大的孩子,看身量已是四五岁的样子,可见人却只会斜着一只眼儿傻笑。

  “哎呀,一早上来了几拨讨饭的,我这里连点米渣子都没了啊!”他无奈地一摊手,突然他眼睛一亮:“咦——你可是铜钱巷康奶奶家的大媳妇?”

  女人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我是对门阿四啊!”伙计从柜台里面走出来,站到女人面前:“前年我出来当学徒,康奶奶还给我做了双鞋?你真当不记得了?”

  “哎呦,阿四!真当是阿四!”

  茶铺一早生意稀少,只有靠窗地位置坐了三个人。阿四见状忙拉女人进茶铺来找了个角落坐下。“家里出什么事情了,怎么就落到这个光景?”

  女人叹了口气:“二叔叔想学人家做生意,不知受了哪个挑唆,竟然去借了营债。到期还不出,只好把房子抵给旗人老爷,结果利滚利,去年连房子也被收了去,我们就被赶出来了。”

  阿四听了牙齿咬得咯咯响:“又是营债!二叔叔也真当糊涂,营债怎么能借!人家是旗人,有旗下营撑腰,就是要图你的全副家当啊!”

  女人低头啜泣到:“二叔叔年轻,我们总不好眼睁睁看他抓了去做旗奴,进了旗营做苦工的哪看见有到日子平安回来的?”

  阿四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家那个去跑船,三四个月能回来一趟,想是过两年能攒钱买条无锡快,全家搬到船上,头上也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棚子,也能有个小生意。二叔叔去年跟人去南面开铜矿了,还没一点消息。我与婆婆在城北梅花庵里头落脚,皇帝南巡,官老爷不让进城讨饭,现在时节还好,挖点野菜,大人总能对付过去唉,就是中暑的人多,这两天埋了好几个了。”

  阿四点点头,随即掀开布帘往后头去,不一会儿拿了一大一小两个布袋出来交给女人:“这大袋里是我跟东家赊的一点白米,你拿去给伢儿做顿饱饭,长身体的时候不好总吃野菜。小袋里是金银花、竹叶、菊花这类解暑药,你备着总用得上。”

  女人接过两个袋子,感激不尽。阿四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听人家说欠了营债,可以去找葛岭上的詹道长。康大哥回来让他跑一趟问问看。”

  其实营债问题在杭州由来已久。自顺治爷在杭州设旗营以后,八旗士兵带着家眷长居此地的就越来越多。有些旗人就借着手边颇有闲钱开始放高利贷,本地的地痞无赖作为“营线”探听到谁家急着用钱,就串掇拉拢。借债的都是些普通人家,十有八九到日子还不上,旗人就借机霸占人家房产,或索要女人,或抓男人到旗营做苦工。康熙二十一年时,杭州商民还因为营债的问题罢市抗议,最终经皇帝亲自过问才算禁止了营债。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谁料想营债又死灰复燃起来。

  那女人背着袋子,拽着儿子千恩万谢地去了。阿四还在门口站着,听见后头有人叫着要会钞,原来是坐在窗边的三个客人。阿四打量着三人,东首端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公子,白净脸庞,中等身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身着半新不旧一袭浅灰长袍,外套酱色马褂,头戴黑缎瓜皮帽子,这大热天赶路也是上下齐整,纹丝不乱。西首坐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脸色微红,一身俐落皂色缎子衣裤,看得出是有身手的人。下首打偏坐着个中年男子,一身本色麻布长衫,缩着脖子耸着个肩,正自顾自喝茶吃点心。

  少年老成地说:“我看你这小伙计人不错,这点赏你了。”说着他从钱袋里胡乱地摸出了一块散碎银子,丢给阿四。

  阿四一颠足有三四钱,一面道谢一面咧嘴笑说:“如今世道艰难,今天是她家落难,明天说不定就是我倒霉。能帮就帮着点,算是积点德,这不转眼就得了少爷的赏!”

  少年也不在意,随口问道:“刚才那乞婆说是家里欠了营债,我怎么听说营债早就明令禁止了。”

  阿四听了叹了口气:“占民房,抢老婆,征营奴,这哪桩哪件不是早就明令禁止了?旗人哪件少干了?我家祖屋四十多年前旗营扩建时就被圈了,什么说法也没有,官府还年年要我们交房税——这里头的事,说不得啊!”

  少年奇道:“前几日圣驾就在此,随行的、见驾的官员数不胜数,怎么就没人申告?”

  阿四哑然失笑:“少爷是贵人,这里头的事儿想不到。那些没了房舍的叫花子半个多月前就赶到城外去了,凡以前告过状的,或有些刺儿头名声的,早就关到牢里了。皇帝老爷来的那几天,上千个旗兵在街上巡视,有点嫌疑就抓回旗营——那些官老爷等了几年就指着那几天使劲巴结皇帝呢,什么手段使不出?”

  坐在一旁的青年男子听这话沉吟道:“我听说原来有个巡抚赵士麟,在清营债这事上很有作为,本地人还给他建了生祠。”

  阿四摇摇手:“赵太爷也是个和稀泥的,一面让放营债的把钱数减到原先的十分之一,一面软硬兼施地让欠债的还钱,清了债就算是他的功绩。其实那营债利滚利的,哪只虚高了十倍!建生祠,那都是建给皇帝老爷看的。那些做官能往上升的,哪个没点儿手段和算计!说起来赵太爷算是好的了,不像如今的——”

  阿四突然心里一个咯噔,刚才这个青年说话间直呼赵太爷名讳——阿四在茶铺做了些年伙计,看人的本事学了不少。这三个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却多半是官场里的贵人。他心里暗骂自己逞了一时口快,可不要招了什么祸事来!

  阿四打了个哈哈:“唉,我一个小老百姓,就是随口瞎说,贵人们就当我放了个屁!”他又哈着腰殷勤地问:“三位老爷喝的可还满意?”

  青年公子知道阿四心下警惕,也不再问他,只点点头说:“倒底是茶乡,这龙井茶泡味道很是地道。”旁边的少年也指着一盘雪白的香糕说道:“这糕儿也对我的胃口,只是不知这叫什么?”

  阿四忙道:“这是杭州的定胜糕,家家都能做,家家做法都不同。小店除了糯米红曲豆沙,还加了蜂蜜,这季节最是滋养脾胃。”

  少年来了兴致:“定胜糕?这名字新鲜,可有什么典故?”

  阿四也乐得凑个趣儿,慢条斯理地讲到:“别小看这个糕儿,当年还是南宋老百姓为了鼓舞出征的韩家军特别做的,糕上印着‘定胜’,就是让韩王爷到战场上多杀几条金狗——”

  正说到这里,下手坐着的中年人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阿四只得赶紧打住,忙不迭地给他擦拭。

  三人走出茶铺来牵马,都有些讪讪的。原来这青年公子正是当今康熙皇帝的四皇子,几年前封了贝勒的胤禛,少年是十三皇子胤祥,跟着的中年人是胤禛新请到的幕僚寿天德。

  胤祥快人快语,说道:“四哥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花子到哪儿都少不了,这里是江南,又是盛夏,死不了人。去年我在甘陕见到的才惨呢,整个村整个村地饿死,尸首被野兽啃得七零八落,在田头屋角就那样散着——”他说着,随手折了枝杨柳,打着马儿一路小跑就到前头去了。

  胤禛终是心里放不下,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按辔徐行。寿天德佯装不知,由着马儿左几步右几步地落在几尺开外。

  突然胤禛双腿一紧,那马已稳稳停住,他转头问寿天德道:“先生久居江南,营债这事原先可有耳闻?”

  寿天德老实答道:“略知一二。”

  胤禛冷笑一声道:“那前几日我们说到江南弊政时,怎么没听先生提起?”

  寿天德略一思索,答道:“老朽久居僻乡,于政事民情早就生疏了。营债的事不过是风闻,如何敢贸然报知贝勒爷?”

  胤禛道:“最难得的就是你的风闻,我们这些皇子天天读着邸报,却如同被蒙了眼睛塞了耳朵,什么实情都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问道:“杭州这里,你还听说了什么?”

  寿天德道:“还听说满汉官员勾结着威胁富商,旗营虚报人数冒领粮饷——听到的不少,只是贝勒爷,这些事儿您都要管吗?”

  胤禛皱了皱眉:“先生是说我管不得,还是不该管?”

  寿天德道:“自世祖皇帝设杭州旗营,几十年来满汉官员相互参讦,旗兵汉民向来不睦。这几日我读邸报,上谕屡次提到‘今地方宁靖无事。最要者兵民相安耳。浙省向来文武兵民、恒不相得。今则皆已协和。尔其益务辑睦兵民’。圣上前几日还专门嘉奖了地方满汉官员,贝勒爷若是把这些事捅出来,岂不是要去触圣上的霉头?”

  听了这话,胤禛脸色越发地不好看,他强忍着怒气说道:“先生,外头都叫我‘冷心四阎王’,你知道是为什么?就为我不讲情面,也不怕触谁的霉头。百姓事于我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如今营债这事既然我们碰上了,自然是要查个水落石出!这帮子红眼黑心的官员,无论满汉,该贬官就贬官,该杀头就杀头!”

  寿天德闻言不禁抬头深深地看了胤禛一眼,说道:“贝勒爷有这样的志向,老朽誓当相随。只是这里的事错综复杂,不可冒动。本朝八旗劲旅南下,在江北一路势如破竹,到了江南就寸步难行。江浙地方读书人更重华夷之防,同情前明者甚多。世祖在此处驻扎重兵固然为了协防海外,更重一层恐怕还为弹压叛乱。江南富庶,如今西北用兵粮饷十之四五出自此处,此乃朝廷大局,贝勒爷不可不察。”

  胤禛闻言也不禁频频点头,寿天德这点没有再往深里说,胤禛却已然明了。如果为了打击旗营恶行而动摇了朝廷威信,或因此使复明势力有机可乘,那就是动摇国基的大事了。

  寿天德是顾师傅所荐。顾师傅名八代,是胤禛的启蒙授业的恩师,十年间他们师生之情非他人可比。后来顾师傅随平南大将军征讨云南,却伤了心肺,这些年一直居家养病。去年胤禛去看他,他在病榻前竭力举荐寿天德,赞他“国士无双”。胤禛差人寻访了半年多,才在诸暨乡下找到寿天德,这次趁着随康熙南巡,胤禛亲去才请得他出山。可相处这几日,胤禛见他举止随便,时庄时谐,心里难免有疑,今日一番话却足见他确有老成谋国之才。

  寿天德见胤禛低头沉思,就换了一副笑模样:“杭州将军宗室诺罗布与佟家连着亲,国舅爷的脸面你给不给?”

  胤禛“啊”了一声,闭口不言。过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今日专为祭奠孝懿皇后而来,前面就是灵隐寺的山门了,我们且不说这些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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