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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玉簪


  范流棋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重生了。

  垂首一看,熟悉的百蝶穿花云锦袄,半旧不新的款式,略微小了些,不称身量,露出一小截纤细的雪白手腕。脚上蹬着一双深红纳底海棠花鞋,只是鞋面本来的深红也褪成了浅红,厚厚的鞋底也被日积月累地磨平了许多。

  料子用的都是极好的,也整洁干净,只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身衣服穿得时间未免太长了,处处彰显着主人的捉襟见肘和备受冷落。然而,就这一身,还是女儿家翻箱倒柜了许久,刷洗晾晒熏香,足足备了两日才欢喜地换上。

  这是,及笄之日的自己。

  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绾髻施簪。

  范流棋抬手,摸到发髻上一根玉簪,这大概是她通身上下最值钱的物事——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在她及笄之日刚戴上,就被二姐夺了去狠狠地摔碎了,摔碎不算,还命奴才搬来花园里的青石辗为齑粉。

  “就你这贱生贱养的丫鬟命,也配戴玉簪?贵簪金玉贫簪骨,你啊,只能配狗骨头!”

  范流琴一番刻毒的讽刺响在耳际,她永远铭记于心,那调笑的语气,鄙夷的神情,众人谄媚的赔笑,甚至连当时堂上的空气都是她心上的倒刺。

  回忆让范流棋的手有些略微发抖,她一把扯下玉簪紧紧攥在手心,未施丹蔻的透明指甲嵌进肉里,三千青丝散落开来。

  起码,起码让我保住这根玉簪。她悲凉地想。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环顾四周,范流棋发现自己并不在自己房里。

  一切发生的太快,刚刚她还疾病缠身,卧病在床,费了好大力气才哆嗦着手把药送到嘴边,却一口气死活提不上来,胸口也因窒息而疼痛欲裂。她只记得意识停留在最后,手中汤匙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碎裂声的那一瞬。

  而下一瞬,她便从咸安王府里久卧的病榻上到了这里,回到了娘家——靖安候府,许多年前她行及笄礼的这一天。

  命运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当她在夫家因久染风寒患上痨病,与病魔独自抗争三年,咳血泣泪之际,它没有施以援手;却在她生无可望,只盼着早日终结这潦倒一生,去黄泉见娘亲之际,竟又给了她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

  她不禁苦笑,什么叫造化弄人,今天她才算是真正知晓。

  “流棋,你过来。”背后传来年轻男子的嗓音,清雅有余,却中气不足,有些虚浮。

  范流棋记起来了,及笄那日,行礼之前,大哥曾让她到他房里,说了一些当时的她听不太懂的话。现在想来,当年大哥的那番话,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番好意提醒。

  大哥的贴身丫鬟墨竹过来,引着她穿过山水彩绘紫檀屏风,进入内室。甫一踏入,一股苦涩的药香扑鼻而来。

  这味道是范流棋自小回回来大哥房里,都会闻见的——靖安候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自幼疾病缠身,羸弱异常,成日里用人参灵芝吊着,府里家丁到处搜罗奇花异草替他续命。曾有个胆肥的御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预言,小侯爷怕是熬不过弱冠。

  事实上,范流画确实未及弱冠便没了。

  范流棋对整个侯府里的所有人,上到侯爷公主,下到小厮丫鬟使唤婆子,都抱着一股恨意。只这羸弱的大哥,她是万万恨不起来的。他是这犹如人间地狱的侯府里唯一能给她一丝慰藉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在娘亲死后肯护着她的人。

  而范流画死后,府中无男丁,范流琴作为嫡长女愈发的娇纵跋扈,她在侯府的日子愈加的水深火热,最后竟把她草草嫁出府给人做了小妾!以至于在夫家倍受轻视,潦倒到把小小的风寒硬生生拖成痨病,也没个人替她瞧上一瞧的地步。

  “哥……”

  重又见到那张熟悉的脸,范流棋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每回一见到自己便欢天喜地的丫头,今日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范流画原本惫懒地半卧在床上,一见这情景,连忙披上厚重的银白狐裘下了地。

  “怎的?是谁又欺负你了,跑我这哭鼻子来了?”范流画拢了拢狐裘急切的问。冬日里他格外畏寒,这副身子……不要也罢。

  范流棋一个箭步冲过去搀扶着他慢慢坐下,又塞过他一个暖炉,让他抱在怀里取暖,背过身暗地里抹了把脸,换上清爽的笑容,“我又不是一日两日被人欺,要是每回都哭鼻子,我的一双眼睛早废了!只是刚刚来的路上风大,迷了眼睛。”

  范流画一手揽着暖炉,一手牵过范流棋让她在对面坐下,仔细端详了一番她面上,神情坦荡,不似做伪。

  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心,她低垂着眼,热气濡湿了她的睫毛,仿佛在轻轻颤动。

  范流画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有些病态泛白的脸上隐有怜惜。这孩子与她娘聂夫人一个秉性,被人欺辱了一句不提,有时便是想为她出口气也寻不到由头。

  “前日里听流琴和她那帮闺房好友谈笑,无意中听她们提到今日你行及笄礼。流棋……”范流画有些欲言又止,似乎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未免太让人难以理解,“要不……这及笄礼,咱就不举行了罢?大哥可以……”

  是了,范流棋想起来。当年范流画作此提议的时候,她还因此发作了一番,感觉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就因为她是个见不得光的通房丫头的庶出,就因为侯爷的正妻是先帝与太后最疼爱的幺公主,她就连普通人家女儿都能行的及笄之礼也不能办了吗?可是她身上还流着侯爷的一半血啊!到底……到底……她也是侯爷之女啊!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当时的她被悲愤冲昏了头脑,殊不知,这是范流画在护她周全,因为他无意间听到二妹与她的小姊妹们商议如何在及笄之礼上,给流棋点颜色瞧瞧,让她明白,什么是等级出身,什么是嫡庶有别。

  什么是嫡庶有别?范流棋以往认识得不够清楚,及笄之日后她便再清楚不过了。

  她拉过大哥怎么也捂不热的手,浅浅一笑,道:“大哥别担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怕有不怀好意之人给我使绊子。只是这及笄之礼,怎么说也是要行的,妹妹虽是庶出,却也是侯女。宾客已宴,主角不出场,岂不教人笑话?”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宾客,不过是些府里的姨娘婆子。她一个庶出,无人问津,摆不上台面,哪里会像嫡女范流琴那般,及笄时张灯结彩,广邀宾客,座无虚席?怕是宾客没几个,等着看她热闹的倒有不少。

  以往的她,若是知道举行及笄礼会发生什么,她定会乖觉地听从大哥的,直接避了去。但现在的她,无人侍药孤独地死过一回的她,重新来过,她要拼一拼,为自己的前途搏上一搏。让所有人知道,即使是庶出,她也是这府里的小姐,是主子,不是下人们可以随意对待的阿猫阿狗。

  运气好的话,她还要为自己谋出路。

  她要亲手改变那门恶心的婚事。

  她要离开这靖安候府,远走高飞。

  等了许久也没等来范流棋的怒火,这有些出乎范流画的意料。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此刻的三妹,与以往有些不同,可他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只觉得模样是一样的模样,神情却大相径庭,眼里闪着热烈的光。他第一次有些看不懂这个一直被他护在破落羽翼下的幼雏。

  末了,他摩挲着手中暖炉,自长袍宽袖中摸出一根玉簪递到她面前,温吞地道:“这是为兄送你的成人礼,你且收下。”

  原来大哥还为她备了礼……范流棋觉得眼眶又热了,前生她听闻范流画劝她取消及笄礼,她一怒之下胡乱嚷嚷了几句便夺门而出,根本没给大哥赠她礼物的机会。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礼物也变了味道,他也就再送不出手了。

  范流棋双手接过那根前生与她擦肩而过的玉簪,细细打量。与娘亲的那根玉色如千年古潭般寂静幽深的玉簪不同,大哥挑的这支簪子更符合少女跳脱的性子些,精细小巧,通身翠绿欲滴,簪顶镂空鎏金,多了些贵气和活泼。

  “甚合妹妹的意,多谢大哥~”范流棋跳到范流画背后,双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使劲儿晃了晃,高兴地撒娇道。

  范流画刚喝了药,这一晃,直接被她晃了个七荤八素直反胃,忙皱着脸把她拉下来,嗔道:“行了及笄之礼,便是正式成人了。怎的还如此举止轻浮?不害臊。”

  “我就不害臊,与自己兄长,有什么可臊的。”范流棋不满地撤回身,委屈道。

  今日不多亲近些,以后怕是便没有机会了。

  前世,就在她及笄后两日,范流画便入了宫。

  太后颁下懿旨,所有正值舞象之年——即十五至二十岁之间的世家子弟,入宫受训。范流画列在其中。

  那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大哥,直到两个月后,太后近身太监传来噩耗,小侯爷突发疾病,病死宫中,命家人前去收敛入棺,施以厚葬。

  丧葬后,便是她这一生最暗黑的时期的开端。

  没了唯一肯护着她的人,她便被迫不及待地嫁了出去,给咸安王次子花容做了妾。

  呵,嫁过去的三年里,除了新婚之夜见过她夫君一面,就再无第二面。

  举世皆知,咸安王次子是个纨绔中的纨绔,最爱寻花问柳,流连声色场所。正妻之位空缺,小妾姨娘却是纳了一房又一房,有青楼女子,有名门庶女,有小家碧玉。

  咸安王府里终日里只闻新人笑,不问旧人哭。像范流棋这样守活寡的,海了去了。

  葱葱玉指捏着那根大哥赠的玉簪,碧绿的流光倒映在白皙的手心,范流棋勾起一抹笑。

  娘亲,你处处教导女儿,万事要隐忍。女儿隐忍了一辈子可是见着一丁点好了?想来,当年若不是你对公主一忍再忍,一退再退,也不会落得那般晚景凄凉。

  而此番重生,我范流棋发誓,绝不再隐忍半点!我倒要看看,这糟心的命格是不是注定了便改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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