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得君如此
潘府,大门内侧的小门房中,老五娘拿起烧火棍捅了捅炭盆里快要燃尽的木炭。虽说是过了年节,可这天气还是冷的很,半夜里没有火炭可是要冻死个人的。
老五娘裹了裹身上披着的袄子,上了年纪后,这守夜的活越发的熬人了。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将门房这活计让给别人,每日里来往潘府的人络绎不绝,时不时就能收个红包,挣个外快。就是府里哪个下人要出去办点什么事,也免不得给她塞点孝敬。
这么肥的差事,她可不乐意让给别人,等过两年,她家大女儿满了十六,就让她来接自己的班。老五娘心里打算着,掀帘走出屋门,准备去墙角那里搬几块木炭进屋。
刚出屋子,一阵冷风扑面,令她打了个寒噤,赶紧将领口往上紧了紧,快走两步。
老五娘刚弯腰抱起几块木炭,想快点回屋去烤烤火,暖和一下,大门处忽的传来铜环叩击的沉闷声响。
“咄咄咄——”
老五娘怔了一下,她第一反应是抬头看了看天,黑沉沉的夜空中,不见一丝星光,只有一弯孤月挂在遥远的夜空中,被一团云翳模模糊糊的遮住大半。
看月亮下垂的位置,已经是后半夜的寅时左右了,这个点,谁会来敲门啊。
前夜里,东直门刚发生了走水事件,听说烧死了很多人……
老五娘想到这里,背后有点发毛,这人死了不会变成厉鬼,在城里索命吧!
“咄咄咄——”
老五娘手一抖,几块木炭滚落了一地,急促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不过这次还伴随的有人询问的声音。
“有人在么?有要事求见潘大人!”
呼——,原来是人,是人就好!
老五娘拍拍胸口顺了口气,转瞬又有些恼火,这谁家的人,这么不晓事,大半夜跟个鬼似的来敲门,吓死人了!
“这么晚了,我家大人不见客,你请回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老五娘心里恼火,口气也不怎么好。
门外沉默了一瞬,那声音又响起来:“在下深夜冒昧打搅,是奉我家仁主子的口信,来请二娘回府一叙,还请这位姐儿通报一声。”
二娘?潘府里只有一位尚未及笄的大娘子,哪里有什么二娘?老五娘不耐烦的撇撇嘴,正要再出言驱赶那人,忽的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额滴乖乖,差点忘了,自家大人在潘氏族中不就行二么?虽然已经分府出来单过了,而且因为当初那件事闹得不愉快,已经数年不与宗家有过来往。但宗家那位大人的长姐名字里确实有个“仁”字——潘尚仁。
老五娘想到这有些犹豫,遂询问到:“门外可是宗家来人?不知深夜找我家大人是有何事?”
“你自去通报,只说是仁主子请二娘过府一叙即可!莫要磨磨蹭蹭,耽误了大事,你我都吃罪不起!”门外人语音中有些焦急,催促道。
老五娘“嘁”了一声,心里暗道,这大半夜去搅扰大人好梦,第一个吃罪的就是你老娘我!但这人来的不寻常,也确实不能随意打发了,她喊了一声“等着”,还是回屋提了一盏照明的铜灯,匆匆往内院去了。
此处潘府坐落在燕京城内城西城区的西南角,而与之相对的西北方向,西城区的正中,一座飞檐斗角,占地面积颇大的府院坐落在这寸土寸金的西城之中。
这座府院的主人也姓潘,和硕郡王潘泽州,在几年前,也是朝堂之上能够翻云覆雨的人物。如今深居简出,倒是慢慢淡出了众人的视线。倒是她的大女儿潘尚仁时任吏部尚书,在朝堂上话语权日重,隐隐有她母亲当年的势头。
“混账!谁让你这么做的!”
此刻,潘府的书房之中是一片阴沉之色,座首的老人满脸的沉怒,虽然已经是个枯槁老迈之人,但是一股迫人的威压从那双丝毫不显浑浊的双眼中发出的时候,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书房当中跪着一人,玉冠紫带,正是当朝正三品吏部尚书潘尚仁。
潘尚仁被这一声呵斥的低下了头,垂在两侧的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
“怎么,你这逆女做出这等胆大包天之事,还不知悔改!?”潘泽州冷冷的看着跪在下面的女儿,咬牙切齿,心中满是恨其不争的怒火。“你现在就去把琪儿连夜送出城去,就让老关跟着她走,免得我潘家被你连累的满门抄斩,连个种儿都留不下!”
潘尚仁只觉的脑子轰的一声,不敢置信和屈辱几乎是一股脑的往上冲。
“母亲,我不懂,我哪里做错了!这件事我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绝不会漏出丝毫马脚,您到底有什么可怕的!难道我想让潘家更进一步,这有什么不对么?”
潘泽州看着这个梗着脖子的逆女,真恨不得一拐杖敲死她!
“糊涂!愚蠢!你以为我当初为何急流勇退,这些年又为什么深居简出?如今天已经变了,上面坐着的人已经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了,别说是一点儿马脚,只要是有一丁点的苗头,我潘家上下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潘尚仁扯动嘴角,眼中露出一丝嘲讽,冷笑道:“母亲,说到底,只是您太胆小罢了。”
“你说什么?!”潘泽州干枯如柴的手指用力的扣住桌角,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女儿会对自己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潘尚仁却像是忍到极点不吐不快的样子,她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母亲,你已经老了,只想着明哲保身,却不想想,只要我潘家还在一天,就一天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呵呵呵呵呵,当初,我们对明后卿母子做过什么事,您老是不是都忘了?”
“你住嘴!”
“住嘴?哈哈,您在害怕什么呢?难道不说,这些事儿便不存在么?即便是您想忘,皇帝难道忘得了么?”潘尚仁眼含讽刺,“再说了,如今这一切,不都是您一手促成的么?”
“当初二妹看中了纪如诲的独子,因与纪如诲不睦,便买通宫里的画师刻意将明后卿的画像做了改动,才令先帝一眼看中召入宫中。明后卿后来诞下一女,呵呵,真是命大呀,竟然能够在后宫平安长大成人。您难道不记得了?当今陛下八岁差点因一场风寒丧命,是谁指使人推下水的?”
潘泽州额头青筋跳动,潘尚仁却视若无睹:“这些事儿,女儿得说,您做得好,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潘家想再进一步,就得富贵险中求!”
“只是您还是太过小气了,总是思前顾后,才浪费了大把时机。您把三弟送到宫里去,不就是想让我潘家人坐上那个位置么?呵呵,可惜,天不遂人愿,三弟的肚子委实不争气。”
“如今,女儿便帮您完成这个心愿,只要今晚陛下殡天,我们拥护册立一个小皇子,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大梁还不是尽收吾毂中!”
潘尚仁背光而立,眼中闪动着森寒的光:“再者说,这天下,本来就应该姓潘,不是么?”
“我们,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潘泽州浑身一震,她看着这个狂妄的女儿,嘴唇蠕动半晌,最终只是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忽然感觉浑身疲惫不堪。她转头看窗外,一片漆黑浓稠到化不开的夜色,安静沉闷到令人害怕。
一点晃动的灯光由远而近,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老五娘跟在一个内院随侍的身后顺着廊道匆匆的往潘府主人潘尚香的住处而去。
到了地方,再由潘尚香身边的护卫通传,这道口信经过了几道传达,终于到了潘尚香的耳中。
老五娘接到“进去回话”的命令时,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她定定神,进去恭敬的施了礼,将与来人的对话一五一十的说与潘府的主人听。
潘尚香披了件大氅,清瘦的面容上丝毫不见夜半被搅扰的困倦,听完老五娘的回报,眼神飘向门外,定定的看了一会儿,似乎那深沉的夜色中有什么值得探究的东西。
稍许,才淡淡道:“今夜你守门时睡得深沉,未曾听过什么人来,可知道?”
老五娘顿了一下,忙笑道:“诶,是,大人,小人今夜守门时太累了,不下心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望大人莫计较小人失职之罪。”
潘尚香看了这老妇一眼,嘴角稍稍牵起一丝笑,随即又隐没,“恩”了一声,抬手让人赏了一角银叶子,便让老五娘退下了。
老五娘得了赏赐,倒也美滋滋,谢了恩便躬身出去了。
潘尚香双手拢在袖中,右手食指轻轻摩挲着左手手腕一道深刻的疤痕,多少年了,还是不曾消去,就像是她心底的隐痛,不曾有一天的淡去。
苏文清那个家伙,如今可还记恨我么?还是已经把我忘记了呢?呵,大约是不会忘记的,毕竟……坏人姻缘,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妻主,夜深露重,当心着凉。”不知何时,一个清丽的郎君已经站在潘尚香身边,将手中一个暖炉放进潘尚香手中,然后抬手为她将大氅衣领系紧。
潘尚香那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冷淡面容上,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不是说,让你别出来了么?你现在才是那个要注意身体的人。”
“还不是你不知冷热,回回让我挂心。”清丽佳人眼波流转,宜喜宜嗔。
潘尚香捉住那双微凉的手,喟叹:“得君如此,妻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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