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餐桌风云
进厂第一天,万晓阳怀着美好的憧憬,揣着一腔的热情,可那些冷冷的目光,那些闲言碎语把她浇了个透心凉,食堂撞人,板凳砸人,这一天的跌宕起伏把她彻底地打蒙了,她心里乱糟糟的,装着一肚子的委屈和失落,脸上挂着一副倒霉相,脑袋一直嗡嗡作响,就这么跟着人群走出了车间,直接上了厂子的交通车回家去了。
家,这个别人可以避风的港湾,在她却成了不得不去忍受的另一份煎熬。从江南水乡到塞外高原,气候、生活条件的巨大反差,像水塘里的鸭子给赶到了旱原上,让她浑身的不舒服、不自在,而今天的当头一棒更把她打得晕头转向。十几年来,和父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沐浴他们关爱的阳光,取而代之的姥姥姥爷想方设法让她的饭桌丰富、衣着得体、床铺舒服,却很少给予她为人处世方面的教育和独立生活能力的培养,她不会察言观色,不会审时度势,她没眼色,眼里没活,更不会干活;她说话既不圆滑也不拐弯抹角,不会甜言蜜语地讨人欢心,更不会媚态十足地让人舒心,而这些缺陷几乎是水到渠成地、或是顺理成章地加深了她与人,包括家人的隔阂。
父亲常年在牧区跑,她回来后都没见过几面,她除了生疏,几乎没有什么感觉,母亲倒是在机关大院里上班,天天见,但从母亲眼神中流露出的无奈,她看出她不喜欢她。“举目皆陌人,顾影独自怜”,内心除了孤独还是孤独,表现出来就是对人冷漠,当然,得到的回报就是别人更多的冷落,冷落之反作用于她,激起更强烈的孤独感,她就在这个怪圈里打转。孤独是一种恐惧,一种保护,一种潜藏着的报复和攻击!
她的家就在政府机关家属院里,一走进院门,腿就像灌了铅似的,当踏上通往自家的楼梯,就觉得头顶上的空气好像都被压缩了,她常常想到从电影上看到的纳粹的举手礼,那压力就来自于那只手,那是妹妹晓红的手,直挺挺地伸出去,遮住了她头顶的一片天。
晓红小她一岁,人长得膀大腰园,一张大大的园盘子脸却长了一个硕长的下巴,还向前翘着,她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性格也泼辣,特殊时期开始的第二年,她刚背上书包,没几天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自己把名字给改了,把“万晓红”改成了“万代红”,只是那个名字作为一个符号,随着那个时代的落没很快就被遗弃了。父母下放干校改造时,她就担当起了管家和照顾弟弟的重担,她性格开朗,心直口快,从小自立性很强,后来,父母回来,但工作很忙,所以她“管家”的地位一直沿袭下来,不知是不是上苍的安排,人在许多方面是互补的,虽然她的长相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但在其他方面,比如在治家方面,那绝对是同齡的女孩子望尘莫及的。
回家这些日子,晓阳总是看到晓红手脚不停地忙里忙外,搭拉着脸,还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在她的脸上游来荡去,搞得她不知所措,干活也插不上手,如果赶上吃饭,晓红那一连串不耐烦地“吃吧,吃吧。”让她觉着自个是在吃舍饭,而且吃的是妹妹的舍饭,她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凤姐,这晓红活脱脱就是一个“凤姐”,只是这长相与“凤姐”相去甚远。
女性天生就爱漂亮,也妒忌漂亮,尤其在心气儿高的晓红身上,这长相,从她懂事时起就成了一块心病。现在突然冒出个姐姐来,长得那儿都比自己强,所以她心里除了陌生还有些嫉妒,以前,人家见了妈妈,总是说:“老陆,你好福气呀,女儿那么能干。”而现在,几次听到下班打门口过的阿姨跟妈打招呼说:“大女儿来了,长得多水灵。”这时,她的心里就会产生切腑的痛感。
一天,晓阳洗完澡,对着镜子梳头,浴后粉色的皮肤紧绷透亮,像刚煮熟的鸡蛋清,鲜嫩欲滴,竟不由自主地对镜自赏起来,她用手理着额前的刘海,目光专注,嘴角微撇,露出一丝笑意,后又往回收一收,好像选到了自己的最佳形象,自我感觉不错,就在此定格下来。姐妹俩同住一屋,能够这样对镜自赏的机会是不多的。“哟,够漂亮了,还要提高回头率呀!”不知什么时候妹妹站在了房门口,身子斜靠着门框,双手抱在胸前,嘴角下拉,眉毛上挑,脸上写满了讥讽和鄙夷。在她看来,“回头率”是学校里男生对女生漂亮程度评价的量化词,因为她的这个“率”太低了,所以她把它赋予了诸如“小资情调”、“风情万种”甚至是“风骚”一类的贬意。
万晓阳顿感有道冷冷的目光,穿透了她的身体,窥视着她的内心世界,她羞愧难当,像做了贼似的连忙转身,像关了电视一样,一副美少女的青春图像瞬间就从屏幕上消失了,而且以后她再也没有勇气把它重播一次,但心头的压抑却与日俱增。就在她转身往外走与晓红擦肩而过的一瞬,小红那向前撅着的下巴那么刺眼地闯入了她的视线,她觉着它好像变成了一件利器,向自己刺了过来,她的心里掠过了一丝恐惧,还有一丝轻蔑。后来,她把这“轻蔑”做成炮弹,给扔了出去,炸了个人仰马翻,也把自己炸出了“凤”巢。
万晓阳家住的是一套三室一厅,比大多数的中国人整整提前二十年进入了“小康”,客厅呈长方形,南北走向,大门冲西,一进门,右手方向按功能算是真正的客厅,贴墙放着一个五斗柜,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对面是一对木框布包的沙发,中间摆了一个木质的茶几。左手边是厨房门,再过来贴墙放着一张方桌,所以,开门见桌。吃饭如果人多,就把桌子拉出来,靠墙可以再坐一个人。
今天父亲出差回来,又知道晓阳上了班,早早做好了饭,桌上热气腾腾。母亲靠墙坐着,父亲身躯高大,坐在她对面,晓红挨里面一个边坐着,正面对着门,靠门的那个边空着,一家人好像专等她似的。晓阳一进屋,首先看到的就是晓红那张冷冷的脸,这心也就跟着往下沉了一下,她很自然地就近靠门坐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带着一份让女儿端上了铁饭碗的成就感,母亲一改往日的矜持,兴致挺高地说:“哟!我们的工人阶级回来了,快吃饭。”然后她从高压锅里来来回回地盛饭,晓红依次接过来摆到各人面前,当给晓阳时,她重重地一放,发出了“咣噹”的一声响,晓阳觉着这是晓红那关闭了声带的“吃吧,吃吧。”她白了晓红一眼,心里的烦躁又升了一级。
晓阳拿起了筷子,在胸前举了那么一会儿:一盘切成大块的煮羊肉,她吃不来那个膻味,一盘土豆丝,是这里的特产,这几天几乎是餐餐必备,只有那盘绿油油的小油菜,让她眼前一亮,在这早春季节,在内地随处可见的小油菜在这儿可是稀罕物,它要搭着汽车、坐着火车才能走到这饭桌上,可晓阳没这个认识,觉得那不就是几分钱一斤、最最普通的家常菜嘛。父亲问:“报到了?”“嗯。”“干什么?”“焊工。”她没精打采地敷衍着,母亲看到她不高兴,以为是干活太累,就说:“刚开始都那样,习惯了就好了,分师傅了吧,师傅咋样?对你好不好?”“就那样呗!”她显得不耐烦。
母亲这才听出话的味不对,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就那样’,那到底是哪样呢?”万晓阳头也不抬,让那股气继续往外冒:“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老家下乡呢。”母亲来火了,她“啪”的一声扔下筷子对着晓阳大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为办你的事,我跑了多少腿,因为你还没毕业,户口又不在这儿,我低三下四跟人家说了多少话,低了多少回头,到头还落了个‘还不如’,你真没良心啊!”她心中的委屈流于言表,说话间,这声调也逐渐高了起来。
看到母亲动气了,大家就都不言语了。面对大家的沉默,母亲也似乎明白了个中的原委,于是又自言自语地说:“活该,自找的,算我自做多情。”父亲却毫不留情,接上茬:“我看也是你自做多情,当初不让你搞,你非要腆着个脸找这个,找那个,我都觉着脸上没光。”“脸上的光能当饭吃啊!”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母亲更来气了,她站起来手在桌上猛击一掌,桌子振动引得碗碟发出了瓷器的碰撞声。
“你们还有完没完?还叫不叫人吃饭呀?”晓红使出“凤姐”的淫威,大喝一声,本来她明年就要高中毕业,现在晓阳已经做了安排,留给她的就只有下乡一条路了,所以原本对母亲的这一安排就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怨气,所以说不清,是因为明年要是招工呢,会因为姐姐已经安排她就得下乡,而明年要是不招呢,那她更要下乡,反正她下乡是铁板钉钉横竖是跑不了;而今年要是安排她呢,一是不合家里的顺序,二是她在本地,这没毕业是谁都看着的,如果弄不成,指标作废不说,还会给父母的前程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在这个院里长大的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如果为了明年她能招工而放弃今年的机会,那明年要是不招工呢,不只是鸡飞蛋打两头空,而且父母还会因此而对晓阳留下一辈子的亏欠,所以她从道理上还是能理解母亲的苦衷,但情感上还是难以接受,一触及这个问题,心里就揪得痛。
晓红的这一嗓子还真起了作用,别人不说了,母亲也无奈地坐下了,她倒来神了,她歪着头,扬着脸,那下巴又向前撅着,冲着晓阳,一串风凉话像子弹般射出:“怎么啦?不满意,现如今干点什么你才能满意呢?”停了一会儿,见别人都没吭声,她更上劲了,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接着说:“噢,对了,我知道,当省长,当省长你保准满意,可你干得了吗?再说也得人家让啊!”合着说话的节拍,那脸朝天花板一扬一扬的,那撅着的下巴也跟着向前一冲一冲的,那影象又一次刻在了晓阳的脑子里。“行啦,晓红,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一个女孩子,说话怎么那么尖酸刻薄?”父亲厉声制止道。“哼,姐姐,也得有个姐姐样。”她的轻蔑无限地膨胀着。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大嗓门叫着:“妈,我回来了,快开门。”母亲回应道:“不会自己开,怎么?又没带钥匙。”说着瞟了晓阳一眼,因为她离门最近,开门也就是一转身一伸胳膊的事。可是,晓阳没有动,母亲的心紧了一下,于是站起来,把桌子往前推了推,抽出身去开门,门开,小强一手抱着个足球,一手夹着厚厚的一摞衣服走了进来,说:“嘿嘿,你没看着,手都占着呢,这脚又没这功能。”
晓红赶紧接下他手里的东西,说:“快去洗洗吃饭。”小强挨着父亲坐在了晓红和父亲之间,晓红赶紧起身给弟弟盛饭,小强环视了一下说:“噢,爸,大姐,你们都回来了。”“一天不学习,就知道玩。”父亲明似责备实则关爱的一句话算是做了回应。晓阳没听见似的,对弟弟的问候居然没有反应。妈妈看在眼里,这气就直往上冲说:“弟弟跟你打招呼呢,你吭一声就低搭了,像谁都欠了你的似的。”
父亲瞅了一眼晓阳,见她低头不语,也不动筷子,知道这孩子脾气犟,就对母亲说:“今日这是怎么啦,这饭还叫不叫人吃了,我说,唉,是不是先喂饱肚子,有什么事吃完了饭再说。”看来他也看出,晓阳有些太出格,也真有必要说道说道,只是个时间、地点和方式的问题。
于是大家又在饭桌上忙活,小强吃饭也显示了男孩子的风范,他大块吃肉,一筷子就把青菜碟子扫荡了一大片,晓阳一看急了,端起青菜碟子一古脑儿扣在了自己碗里,过去在老家,这是她饭桌上常玩的把戏,可是今天,当她又习惯性地玩了一回后,自己也有些诧异,她很后悔,不知所措,总不能再倒回去吧,一时楞在那儿,全家人也都楞了。反应最激烈的当然还是晓红,她“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把碗往前一推:“八辈子没吃过,下作,不吃了,光恶心都恶心饱了。”说着,头又习惯性地扬了两下,那下巴也就跟着向前噘了两噘。
晓阳抬头看着晓红,那向前撅着的下巴像是又捅到了她的肺窩子,那天照镜子时脑子里闪过、刚才又被激活的一个影像:飞着的利器跃然脑际,她面带鄙视,慢条斯理地说:“别老那么撅着,当心下巴壳飞出去。”说完,她还因为自己这个形象的比喻有了片刻的愉悦。像掐着了毒蛇的七寸,晓红腾地站起来,越过弟弟一手抓起晓阳的头发,往上提,疼痛感使晓阳顺从地站了起来,同时她另一只手就去撕晓阳的嘴,还大声地喊:“我先让你的下巴飞出去,你个狐狸精,你个妖精……”她扯着晓阳的头发往后退,晓阳身子跟着向前倾斜,当重心过度前移的时候,她趴到了桌子上,桌子也跟着翘起了两条腿,那只引起事端的青菜盘子(如今已空空如也)顺着桌角滑到了地上,发出了它在粉身碎骨时的哀鸣。
这突如其来地一幕把母亲惊呆了,她显然品出了这话的味道,说:“这孩子说话真毒。”父亲一把拉住晓红,一只手就去掰她拽头发的手:“你疯了,干什么?放手,动不动就撒泼。”晓红向后退去,她的手显然没有完全松开,指缝间夾着晓阳零碎的头发,她把手在眼前晃了晃,像欣赏自己的战利品,然后把手一甩:“呸,骚毛!”头发飘落一地,她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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