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星月稀
简单用过晚膳之后,高澄走进扶摇馆内室,大剌剌地脱了上衣,丝毫不在意身上的刀伤。步瑶吃力地端着一盆热水,腋下还夹着跟府医要来地各种药粉。
高澄斜倚在塌上,端详着步瑶没有一丝放松的怪异表情。
忽然觉得,那些伤口如同开在暗夜的火红花朵,兀自执着地等待着,盛放着。这个散发着凛冽气息的、清醒的、决绝的世子,却为了她受了这么多伤。
倒了满满一大碗烧酒,步瑶以白麻酽酽地蘸湿,用筷子夹着按在高澄小腹上的伤口上。
“啊……”内室传出高澄撕心裂肺的惨叫,门口的丫鬟相视一眼,定在那一霎那的惊恐神情。
高澄一把抓住步瑶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世子不知,这是消毒!”
“我中毒了吗?”
步瑶微微一笑,“世子不知,是细菌。是世子叫我处理伤口,奴婢不会别的办法。”说罢,还镇定自若地眨眨眼睛。
高澄气极,“我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夜影婆娑,内室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啊……”羞得门口两个丫鬟满脸通红。
步瑶抹了一层烧酒之后,撒上厚厚一层药粉,最后小心地用白布包好。
其实只有几处刀伤,皆为擦伤,伤得并不深。大概是宇文泰招式变换极快,闪躲间便有了这分散在前胸和腰腹的伤口。此时高澄被包成粽子一般,心里却别有滋味。
“世子,包好了。我给你穿上衣服。”
手被高澄一把抓住了,他凝神思虑了一下,连嗓音都忽然变粗了,“不穿了,谁说今晚我要走了?”
步瑶心跳忽地慢了半拍,故意不看他的视线,惶惶笑道:“世子又说笑,夜色深了,世子早点歇息。要不还是我去侧间,在那也可以照顾……”
话未等说完,便被拉入一具木乃伊怀抱。高澄懒得废话,咻咻几下,把寝塌上的锦帐拉下,周围立时暗了下来。
步瑶被按在寝塌上,呼吸几乎都凝滞了。那锦帐有些厚,只能微微透入一丝外面的烛火,光线温吞,连氛围都暧昧起来。
步瑶不敢有任何动作,见高澄闭目,似是要睡,只好轻轻拉过一条丝被,帮高澄盖好,又轻轻拉过另一条,为自己盖上。
天哪,什么情况!
“怎么,你就那么不想做我的侍妾吗?百般躲避。”高澄闭目道。
“奴婢没有。”步瑶悄声道。
“我看你便是和别人不一样,你看看我身上,想想这是为了谁弄成这样的。我的耐心是有限的,过来。”语气丝毫不容置疑。
好像也并非是那么不愿意,步瑶犹豫着,掀开自己的被子,躺到了高澄的被子里。
时间很静,步瑶回想第一次见到高澄时,仿佛仍然能感觉那时候沁在额头的那一层冷汗,还有高洋那突如其来的窝心一脚,痛楚那样鲜明。这些让她仿佛忘了对高澄的第一感觉,只记得他好像有点不高兴,轻蹙眉头,脸色矍然变冷,深陷的眼眶射出仇视的光,好似看到了妖怪一样。
人现在就躺在身边,轻声呼吸,疲惫而脆弱。这就是高澄吗?他让我做他的侍妾?不是妻,不是爱人,没有情有独钟,而是众多侍妾中的一个。同南歌和上舞一般,等着他回府,等着他看心情,依着他的口味,从众多妻妾中选一个,才能见到他。
可……竟然有心动……
“你,到底在想什么?”高澄转过身,漆黑的双眸在夜色中一闪一闪。
“你不会知道的……我只是想说服自己……”
“你另有心上人吗?”
“并没有……”
“跟着我不好吗?”
“并没有……”
“那么,为何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明天就消失了。”
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步瑶的脸颊,有些许的动摇。
“你不会懂,我需要找一些理由支撑自己。当你宿在另外妻妾的房里,我说服不了自己,你对我是不是有爱。”
“爱?”高澄笑了,鼻梁也皱成一团,笑得像个无忧的少年,“你不是最怕我把你送人吗?又问我有没有爱?”
“此事对世子并无所谓,可对我,却是性命攸关一般。”
“性命攸关……步瑶,我会对你好,第一次见你,我便喜欢你了。把你送人都是逗你的,我若想把你送人,今日就不会追你回来。”高澄的双眸闪出光来,他从未像这样认真对她说话。
一丝笑意蔓上步瑶的脸颊,仿佛那么多的摇摆不定,此刻稍稍安心了。
“可我不能没有其他妻妾,步瑶,也许你知道,我要做皇帝。有些事,没有助力是做不成的。你放心,到时候,我会给你我能给你的一切。”
他说得那样坦然,那样真,步瑶凝滞在那里,再也说不出其他了。是啊,他是高澄啊,高欢的儿子,你难道能使他安心做一个寻常公子,高家人骨头里的狼性便是昭然史书的。可结果呢,不敢想,那个图书馆看《北史》的下午,她便知道了他的结局……
高澄起身俯视步瑶,暗夜里高澄的眼睛还是有星一样的光,双肩被他禁锢在塌上,不敢推他的胸口,那里是她刚刚包扎的伤口,她用力推他的肩膀,却怎么也推不动。就这样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手穿过她长长的头发,托着她的头,毫不犹豫地找到她的双唇,细密地、猛烈地吻了下去……
芙蓉锦帐,暖意融融。窗外夜空,月明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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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室内早已空无一人,步瑶吃力地坐起,白色素绡薄衫从肩膀滑落,两个守夜丫鬟低头入内,奉上热水与面帕。步瑶细看,这两个丫鬟紧紧抿着的嘴角竟然露出小酒窝来,可见是笑意憋得难受。
“世子呢?”步瑶倒是镇定自若。
“世子早上便被丞相叫到丞相新府了。”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说道。
“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坐一会儿。”
“是!”两人无声退出内室。
镜中的人极美,长长的头发,桃花般的颜色,云雾般的眼神……
“慕容小姐!”阿昆急匆匆跑来,见到步瑶,放声大哭。
“阿昆,快起来!怎么了?谁打你了?”阿昆用衣袖遮掩,却遮不住红肿的脸。
“她们说,你跟人私奔了,不会回来了!还因为我前段时间跟着你,才……才打我的。”
“我没有跟人私奔,还有,我回来了。”
“慕容小姐,你和世子……太好了,我最怕世子不定心性,真把你送走。”
“嗯……不会了,今后,我会好好争取的。不会让他把我送走,不会让你被人欺负。”
心里既清醒又糊涂,不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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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仪在一片吵闹声中惊醒,侍女匆匆跑进来道:“穆夫人,皇后娘娘召见!”
“当今皇后?”那不就是高欢的女儿吗?
慕容仪不敢怠慢,忙梳妆穿衣,一眼瞥见娄夫人已在门口,她笑意盈盈地走过来,“仪儿妹妹,今日皇后娘娘召见我们。你我一同进宫吧。”
慕容仪赶紧起身,“是,妾身这就好了。”
马车停在洛阳皇宫阖闾门前下。偌大的皇宫,肃穆无声,说是巍峨也可,若说清寂也无不可。慕容仪小心翼翼地跟在娄夫人身后低头行走,一位宦官在前引路,穿过永巷,进入嘉福殿。
冬日的大殿却温暖如春,二人齐齐跪下,“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是。”二人起身,默默站到一旁。
“穆氏果然出佳人,那日我只匆匆一瞥,今日才得见,你三姐妹各有千秋。”
慕容仪道:“谢皇后娘娘!妾身蒲柳之质,娘娘谬赞了!”
“看座。”
偷眼看去,只见高薇着一件杂裾垂髾服,玉色的深衣,佛头青的襳髾,几支银镂花素簪,一对镂花白玉耳坠,敛眉轻愁,素得如为自己戴孝一般。
慕容仪也不禁心疼了,只听闻这位皇后娘娘从不得母亲娄夫人宠爱,虽是丞相嫡女,平日里却不得见父母,只逢年过节与众子女跪拜。
“父亲一定很高兴,这是他第四个孩子。”
娄夫人笑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尔朱夫人也有孕了,不知她和仪儿谁先生,还不能算是第四个。”
高薇眼中挤出一点点笑意,“那便是咱们高家的福气了,多子多福。”
“谢皇后娘娘,妾身蒙丞相不弃,感恩不尽。”
“听说你二妹,就是那日跳舞的那个,跟了我弟弟。”
“回皇后娘娘,世子问过了夫人……”慕容仪拿不准皇后的心意,唯恐说错了话。
“是我同意的,子惠喜欢那姑娘,又是仪儿的妹妹,就要了去。我也看过,和仪儿一样,长得极好。对了,今日也想请皇后娘娘看看子惠的婚事。”
慕容仪又黯淡了去,不敢再说话。在两个嫡女加正妻面前,她这个妾,她妹妹步瑶这个妾,有什么说话的资格呢。
“母亲不是看中了清河王之女元仲华吗?那个妹妹端庄大方,我看也是极好的。”
“是极好的,本来子惠亦是心仪,可……”娄夫人瞥一眼慕容仪,自嘲一笑道,“今日仪儿妹妹在,我也不避讳了。元氏是极好的,可若能求娶柔然公主,对你弟弟更是助力不小。你也知道,你父亲……已经很久不回府了……”
“父亲果真只执迷于尔朱姐妹吗?”
“是……他平生,对得不到的女子尤为挂怀。你母亲算第一,那么这尔朱皇后就算第二了。”娄夫人难得这样坦诚。
高薇神色一僵,随即又缓和,“是啊,我生母命苦,就那样去了。可这尔朱英娥还在,我父亲娶回了家,可真的是动了真格。母亲你有所不知,朝中众臣对此议论纷纷,颇有微词。”
娄昭君扶了一把微重的金凤钗,垂目道:“母亲老了,从前跟你父亲在军中吃了很多苦,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相貌更是……只是,子惠这世子做得不易。从小他父亲对他抬手即打,张口便骂,逼得他成了今日这般谨慎。若是尔朱英娥生下儿子,你父亲重立世子也不是不可能……”
至此,慕容仪才明白娄昭君这些天的叹息,看来,正妻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
娄昭君暗暗打量,皇宫和想象中并不一样,只是嘉福殿镇日静肃,只有簌簌风声和包金镂花香炉里偶尔滋滋的燃烧声。殿外北风呼啸,殿内温暖如春。看来久避乡野的元脩并非无能之辈,皇宫上下竟然井然有序,丝毫看不出这是个傀儡皇帝。除了皇后娘娘所住的嘉福殿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高欢的影子。
“母亲看上柔然哪位公主?”
“柔然可汗阿那瑰的女儿,郁久闾忆古公主。”
“小的那个?”
“是,听说大的那个刁蛮无比,是个小悍妇。小的美丽柔顺,最得阿那瑰喜欢。”
“弟弟怎么说?”
“他并无异议,娶谁他没有想法。”
“那便好了,我跟皇上提一下吧,弟弟也该娶妻了,也有个约束……”
娄夫人抹了一把马上要流出的眼泪,诚意道:“如此也多谢皇后娘娘了,我这当母亲的,从未对皇后娘娘用心。如今却要皇后娘娘费心周全了……”
高薇并不恼怒,只淡淡道:“母亲说哪里的话,不怪母亲,我生为女子,还是大丞相的女儿,母亲纵有再多的关心,我仍旧是这般命运。我倒是理解尔朱姐妹,做尔朱家的女儿,还能如何呢……”高薇又是自嘲一笑,“说得多了,如今日子也好过了。母亲,你帮我把这个拿给父亲,这是我前些日子亲手做的。”
娄昭君接过来,是一个保暖腰部的棉套子,可以系在腰间而行动自如。
“父亲有腰疾,此物虽轻薄却十分暖和,我这个做女儿的,也只能尽这点心意了。”
“好孩子,我一定亲手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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