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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步摇


  光明……满眼的光明……亮,却毫不刺眼。

  仿佛自己是一粒尘埃,机缘巧合,误入周身光明之处。可脑中还是能想起一些句子:无量百千种种诸色,诸佛刹土,悉现光中!莫非,这真的是佛国净土?

  努力回想,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往何而去?皆不得而知。

  吃力说出一句话:“谁能为我解惑?”仿佛从未说过,又仿佛只在自己的脑腔中回荡,这小小问话,就这样消散在这无际的光中。

  又仿佛,无处不在的光明聚成小片的光晕,随空气飘来荡去,或明或暗,只见空间迅速变化,似有一土地可供人踩踏。她终于化作人形,发长过脚,素白衣衫,好像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伏地喘息,亦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似在这个世界里,她只微末如一泡沫,对周遭毫无力量。

  恍然间,这土地上走来一人,说他是人,其实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同周遭的光团融为一体。可她确确实实知道,有人来了。

  “何人?可能为我解惑?”

  “可也。”

  “我不知我从哪里来,不知我将往哪里去,不知我是谁。只是我仿佛知道,人人都不知此问之答。我看这光明,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请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我来此,是因为我死了吗?若我死了,为何我还能与你说话,问出疑惑?若我没死,为何我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为何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记不起我的曾经?我的疑惑实在太多,请为我解惑。”

  那人仿佛微微一笑,紧接着凌空双盘,双手合十。“你的问题实在是好,让我没法回答。”

  “既是好问题,为何不能作答。”

  “有些道理说得容易,你也能懂。可有些道理,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并不能用言说来为你解惑。况且你张口所问,便涉及十四无记,叫我如何言说?”

  “那就请先来说说,什么是十四无记?”

  “世间凡夫,总有理解不了的事,这样的事很多,这十四件事,只是代表罢了。汝问世有常?世无常?世亦有常亦无常?世非有常非无常?世有边?世无边?世有边无边?世非有边非无边?命即身?命异身……这些凭尘世男女,并不能求得答案。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个你想知道的答案,你是谁。”

  “我是谁?”

  “你母亲为你取名月步瑶,希望你像此名一样,步入月之瑶台。然而世间诸法,非愿力所及,看破却未必出离。一花一草无非中道。并有缘起法,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生灭流转之中,你还有一段尘缘要了,还有一人于轮回之中等你,你需遍历诸法,于红尘之中,痴爱一场,这便是今日之你。”

  “那我如何找到那人。”

  “既有缘起,何愁相遇。你去吧,滚滚红尘,无非怨憎会,求不得与爱别离……”那人似乎慢慢远去。

  “我……我将去哪……”

  看不见自己,听不到声音,感知不到身体,触摸不到东西,闻不到味道……可她知道,这并非虚幻。因为除了六根无感之外,她却感受到了如母亲一样温暖的慈悲。

  逝者如斯夫!仿佛时空在她身边悄悄的转换,一些古旧的惹满尘埃的日子骤然而出,仿佛踏着熟悉的陌上来路,再入曾惘然不见的年少时光。一脚踏入红尘,不必理会何处是吾乡。

  金步摇,银步摇,生了锈的铁步摇。

  敕勒阿大摇一摇,慕容美人摇步摇。

  摇步摇,摇步摇,建康城里洒青瑶。

  摇步摇,摇步摇,洛阳城里神飘飖。

  ……

  窗外的孩童反复唱念这首歌谣,随着歌谣蹦跳嬉闹。房中木塌上的人也慢慢醒来,拨开滑落的长发,静静看向这间屋子。无声的疑惑笼罩住她,战马,到处是战马,泥塑的,木雕的……兽皮,三五成块,有的随意搭在椅子上,有的挂在墙上。

  “一段尘缘要了……”恍惚中,她想起这句话,又仿佛,还有更多记忆埋在她心里,如尘封一般,难以看清。

  “嘶……”一动,又有疼痛从筋骨处传来,她撩开宽博的袖口,一道道淤青触目惊心。

  两个轻柔的女声越走越近,她只好重新躺下闭眼。

  “哎,起来!我说,起来!”她被一双手重重推搡几下。

  “你这样叫她也醒不来啊!”这声音听来极柔,如同鲜嫩的脆芽,甜美多汁。

  “那又如何,难道要我们一直这样伺候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万一是乞伏部的细作……”

  “嘘……阿大都说要保住她了,燕儿,我们还是去抬水吧。”

  “好吧……”

  “阿大”?这是哪里?

  “阿大说,长得这么俊俏的女孩来我们这里不是正好吗?”

  “也是,我看和你也差不多了。”

  “好啊,阿姐笑我……不过,她长得的确有几分相似阿珂姑姑。”

  “什么不好你提什么,那是从前的阿珂姑姑。”

  声音逐渐消失于门外。

  “当你没有任何实证的时候,根据目前手头的资料,适当地归纳,大胆地推理,不失为一种稳妥的学术方法。”不知为何,脑中忽然蹦出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头痛欲裂,如何是好?外界情况一概不知,我当巍然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手头的资料?还太少。

  她起身,先观察自身,素绢宽博的衣袍,及腰的黑直长发,全身无一装饰物,除了一枚白玉绞丝镯安静套在腕上。

  “啊,她醒了!”猝不及防,这尖利的女声骤然响起,她只看见一个背影奔跑出去。在此之后,进来看她的人很多很多,从两个极美的女孩,几位极美的中年妇人,到一些极美的白发婆婆。她形容不出,只有极美两字方能概括。她们看过之后往往相视点头,好像决定了什么一样。

  一个更为清晰的图景在她脑中展开。这是一个部落,奇怪的是,他们并不说自己的民族语言,只在有些词里有一点土话。看穿着,应该是北方部落,衣着并不太民族化,所穿着无非是深衣大氅。更为明显的是,她们的容貌都极好,皮肤都白皙得透明。她们点头,是认同让她去做一件什么事,而这件事,极重要。

  “你总该记得你的名字吧?”一个妇人问道。

  “月……步瑶……”恍惚中,仿佛这名字还刻在心里。

  “什么?你再说一遍?”

  “月步瑶。”

  那妇人脸色忽变,仿佛看见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对身边的妇人说,“她叫步摇!她叫步摇!”

  身边的妇人也同那妇人一样的神情,“还是让阿大来亲自问吧。”

  满屋的人瞬间便一个不剩了。她心里疑窦丛生,又是“阿大”?

  永熙元年,是个好年份。这一年风调雨顺,虽偶有战火,到了年底收成居然还不错。市井人流熙熙攘攘,淹没了洛阳城冬日的萧瑟。

  然而,不管是之前的“永兴”,还是现在的“永熙”都并不一定年如其名:年年岁岁,长长久久,缉熙光明,盛熙兴隆。这兴盛和光明却早就不再是拓跋氏或者说元氏的了。年号有变,元氏落魄,皇宫却华美依旧,尤其是今日。

  “大丞相世子、侍中、开府仪同三司觐见!”内官的鸭嗓拖得极长,每说完一个称谓,元脩便想说一个“准”字,谁知未等出口,便又有另一称谓说出来。想起来了,这都是他封的啊。

  终于说完了“觐见”二字,元脩等待了一时,用力挑起眉毛,堆积起满脸的笑容,“快请爱卿进来!”

  高澄等候在殿外,神情肃穆,一派少年老成模样。头戴漆纱笼冠,身着玄色褒大之衣,广博之带,佩环玦,脚踩云头翘履。行动间,玄色衣袖随风鼓动。不同于魏晋旧族的清俊儒雅,他高挺的鼻梁上有微微起伏的驼峰,薄薄的眼皮遮住了一小半眼珠,秀挺的眉骨和凹进的眼眶勾勒出眼睛的形状。虽远看清俊有余,却难掩狂放之气。

  高澄恭恭敬敬跪下,行过大礼,方从容起身,开口道:“臣父身体抱恙,高澄奉召入宫,请皇上吩咐。”

  元脩仍旧赔笑,“世子快上前来!丞相病了?此事丞相肯应允,朕心甚悦。能娶到丞相长女,我必要办一场盛大的典礼迎娶。”

  高澄仍谦卑还礼,“长姐能进宫服侍皇上,是我高家的荣光!臣听凭皇上吩咐!”

  元脩眼风扫过其余几位,不动声色道:“今日好好商议一番,朕特地请来几位爱卿,共同商议。”

  高澄环视,御座之下,与高澄同官职的斛斯椿一副阴险模样,皇室宗族元宝炬以皇上亲信自居,还有几人,脸却不甚熟悉。

  来者不善。高澄未露声色,恭敬走到皇上所赐座位之上,端正坐下。

  斛斯椿走到大殿中央,正色朗声道:“启禀陛下,关于庆典乐曲,臣有话要说。我大魏自孝文帝改制以来,重视中原礼仪,多用中原雅乐。太乐署的伶官们吹来奏去只那么几首,实在乏味!不如添些新意,换几曲,也好彰显新朝气象。”

  元脩琢磨着没有说话,只觑了觑其他几位官员。高澄沉思片刻接道:“尔朱兆入洛阳之时,大肆破坏,钟石管弦,还有多少幸存?况且太乐署荒废久矣,如何排演新曲?”

  提及尔朱兆,在座皆有一时无声,高澄仿佛在无声提醒,高氏才是新王朝的主人,而尔朱兆入洛阳之时,所谓皇族,不过抱头鼠窜而已。

  斛斯椿仍不肯罢休:“但我们毕竟是鲜卑王朝,皇族为鲜卑血统。”他转身面向皇上,“臣大胆建议,此次礼乐,重新启用鲜卑乐曲。如神元皇帝曾让人昏晨演奏的《真人代歌》中那些鲜卑民歌,一曲《吐谷浑》,磅礴壮美,方显我鲜卑之大气。”

  皇族元宝炬笑意盈盈,“皇上,侍中说的也有理,我们毕竟是鲜卑王朝,当年孝文帝改我拓跋氏为元氏,是为了王朝中兴,汉家归心。如今鲜卑贵族与中原世家早已是世代通婚,时移世易,也是时候兴一兴我鲜卑之俗了。”

  高澄轻蔑一笑,“鲜卑吐谷浑部早已西迁立国,那慕容伏连筹早年对我们大魏尚算尽藩臣之礼,近几年连他们的犛牛和蜀马都不见一头了,我们倒是要在皇上大婚之时演奏吐谷浑之歌了。”

  元宝炬一时语塞,“民歌又不只有他们吐谷浑部的,只要是我鲜卑语唱出来的歌,就是好听。若说太乐署演奏不出,也是敷衍,连我家伎都能演奏新曲,《咸阳王歌》、《高阳乐人歌》,连《巨鹿公主》也不是不能的。”

  高澄并无怒意,言语间微微一笑,啜一口茶,“听太尉的意思,皇上与我长姐大婚,我们不奏宫廷雅乐,却要做鲜卑民歌大会。如此也好,顺便可以推进太乐署的排演。若是如此,我建议把佛曲与道曲都演奏一遍,就让太尉家伎来奏,兼容并济。”

  元脩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横睨元宝炬,“说得过了,大丞相长女嫁我,我们说礼乐,你说民歌作甚?民歌里打情骂俏,我又不是乡野村夫。世子说得对,照你意思,佛乐道乐都可以演奏了,我们都出家算了。”

  斛斯椿心思一动,赔笑道:“皇上说笑了,皇上怎么能出家呢?那梁国老儿萧衍才整日出家呢,还叫臣子们都舍财赎他这个皇帝菩萨。哈哈哈哈……”

  至此,气氛稍有缓和,两列内监鱼贯入内,添酒布菜。高澄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一内监端上两盘精致菜肴,摆上酒盏,斟上鲜卑奶酒。恍然间,高澄觉得这内监有些面熟,却又不好转头直看。内监不经意间于宽大袖子之下展开手掌,上面赫然写着:“走”。布好酒菜,内监谦卑退出,高澄一身冷汗。

  高澄走至大殿中央,恭敬跪拜,“启禀皇上,今日本欲细加商议大婚之事,我却无故头痛难忍,请皇上开恩,容臣回府就医。”

  “哎呀,怎的大丞相与世子都身有不适呢?快宣太医。”

  “谢皇上,我这是军中落下的旧疾,府中常请的医者一剂药便好,不必劳烦太医。”高澄体势虚弱,话却沉稳,里面透着不卑不亢。

  “也好,好生送世子回府。”

  高澄被两位内监搀扶出殿,元脩与斛斯椿交换眼神,无声收回锐利眼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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