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彼岸花抄 > 第15章 红、尘

第15章 红、尘


  下京南区,战火绵延。

  住宿街不复万家灯火与炊烟袅袅,熊熊火舌纵横城郭巷道。

  举目之处是焦土,耳畔所闻是痛哭呼救,火油味混着酸臭扑入鼻尖,足下是血洗的瘀黑。

  到底是哪一方的人,竟不择手段地屠戮平民!?

  神乐咬着发白的唇奔逃,去往西本愿寺的方向。心中愤恨难平,若然是新政府军的所作所为,她只悔在战场上没有杀掉那些畜生。

  可是如果是幕府军呢?她不敢思考。

  一位年过半百的大娘抱着似乎已然断气多时的孩童踉跄着跑出火场,脸被熏得黝黑。她路过神乐身后,倏而瞳孔扩张,就那么擦过她扑倒在残垣之中。怀中幼小重重摔在瓦砾上,僵硬的皮肤割破一道口子,却无鲜血流淌。

  神乐转身去搀,入眼的是女人胸前赫然的血洞。她含怒回头,只见又是一队□□兵。

  「王军奉天王之命搜捕脱逃的真选组残党,这条街已经封锁,再往前一步者,死。」

  她的眼神再度变得冰冷肃杀,追捕真选组便是你们烧街杀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你们的行为付上代价吧…」攥着符咒的手握得越发紧,燃起一团青蓝色的火球,往杀人者投掷过去。

  然而烈焰并未如预计化作罚罪的地狱火,而是在划出去的一瞬骤灭。她惊觉自己的灵力早在使用夜兔凭依后枯竭,伞也在那时坏掉了,自己除了一对赤手空拳之外竟已没有保命的武器。

  一阵不安与无力没顶而来——总悟,我要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才能见到你!

  新政府军惊疑一阵后,发现凭空而来的火似乎只是障眼法,狞笑着准备对神乐开枪。四周都是火与坍塌中的建筑,她无处可躲;一枚子弹划破虚空抵达她心口只需几秒钟,不足以思考。

  危急存亡之际,几道剑光闪落,再无暄嚣。

  神乐望着浓烟之中渐近的身影,不住双目圆睁:「信女…」

  信女周身伤痕满布,面色清冷,语调平淡道:「神乐,后面还有大批追兵,快逃,去港口。」

  「…佐佐木呢?」神乐尤记得当初在黑绳大牢中与佐佐木最后的谈话,使她从那张破碎的面具之中窥探出了一二;后来他令信女离开京都,内心所想已经昭然。难道见回组并没有在鸟羽,而是在其他战场?否则信女愿以命相伴,他为何没在信女身边?

  只见好友眼神旋即凄楚下来,伸手抚过脸上一道残存的血色指痕,摇了摇头。半晌,她开口:「土方先生和近藤先生带领着真选组往港口撤退,准备乘船离开京都,你快走吧。」

  神乐自信女的神情中看出了自己疑问的答案,不住感到沉重与歉然。她的语意也足够浅白,但神乐拒绝,挽住她的臂:「我们一起走。」

  「相信我。」信女纹丝不动,墨蓝色长发在劲风之中拍打,无尽的火海为她镀上一层煌光,如星宿般灼亮,红眸里闪动的是不可动摇的决意。

  那席话的聆听者并非只是神乐,更是远行而去的某人。近藤勋当时将她强行拉离的训斥言犹在耳,她一字一句定下誓约:「今井信女以双眼为佐佐木异三郎见证拂晓之前,绝不会倒下。」

  「神乐,你快去吧,冲田先生需要你。」

  初识之时,神乐十五,涉世未深;她二十,饱经世故。

  半夏季节细雨霏霏,廊下风铃清音靡靡,信女数九寒冬一般的冷颜对上神乐宛若烈阳的明净笑靥,不住一愣。自那日起,她们便同住一屋。

  祭典之上她们携手同游,伤痛之时她给予长姐般的抚慰,落难之时她许以承诺,离别之时她温言相送,狼烟四起时她挺身相护。

  「我相信你,信女,你一定要活着!」神乐沉痛地一咬牙,让眼眶里的泪珠坠折至地面,转头消失在街角。

  西本愿寺的街口同样烧成荒芜,昭示着真选组驻地的诚字旗半成灰烬,人去楼空。她微有留恋地跨进囤所废墟,相伴于朝夕的房间里再没有熟悉的格局、熟悉的暖意、熟悉的气味。她深明现下不是伤怀的时候,但仍旧怔住一阵。

  半晌她动身离开,暗巷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她戒备地盯睄着,而有过几面之缘的真选组组员匆匆地迎了上来:「神乐小姐!等到你实在太好了,快跟我来。」

  「山…崎?」神乐不甚确定地唤了他的名字,他用力地点点头:「副长估计你会过来,要我务必避开新政府军耳目,带你从小路尽快赶往港口。」

  「总悟他…?」她忧心忡忡地问。

  山崎边领着神乐穿行于隐蔽的蹊径之中,边道:「齐藤队长带着冲田队长脱离战场后,松元先生和兰医绪方便为他看过,幸亏腰部中枪的位置避开了脏器,没有危险。」

  神乐闻言,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轻放下来,她多么惧怕会是噩耗。

  然而一旦想到片刻之前火焚大街的景象,不禁又是内心一寒。银时曾对自己说双方都在撤退,她更不解为何到处都是新政府的追兵,甚至有人纵火。

  山崎看出她有疑惑,与她解释情况:「不久之前有传令来回报过,我方于伏见的战事全线溃败,敌方获悉鸟羽的战果,派了土佐藩增援来追捕我们。」他顿了顿,又道:「德川将军安排了两艘战船,真选组出征甲州,而其他幕府军则回到大本营江户。近藤局长争取了富士山丸的指挥权,这才能等着你回来才出航,可是时间也不多了。」

  入夜,一缕暮晖余光自狭长阶梯的尽头透出,海港的景色颠簸着映入眼帘。山崎自觉总算不负所托,长长舒了一口气。

  但当他定睛一看,不住全身一震——黑压压的一队□□兵,已经将富士山丸与他们通道的出口呈半圆形包围住!

  「神乐小姐,快点,向反方向——」山崎查觉时,却已为时太晚。一句提醒辄止于右腿所中的一子弹下,他躬身捂着伤口,倒吸一口气,忍痛又道:「神乐小姐…快逃…」

  「山崎…可恶…你先别说话…」神乐反应过来,红着眼夺过他的配刀,抢身护到他身前。别无他法之下使出多年只凭耳濡目染的微薄剑术,无章地挥舞着。

  她很不甘,为何仅仅是要见所爱之人一面,竟必须倚仗他人的保护与牺牲?只要她尚有一息气,绝不再让人走近她身后的人一步。

  「山崎!神乐!是你们吗?!可恶…!」微微沙哑的男声响在人群之中,神乐辨出那是土方的嗓音,大声应道:「土方,是我,是我们!」

  包围网之中,土方咬牙切齿地挥刀:「等着!我一定会杀到你们身边,把你们带上船!」他一个人且攻且守,在枪兵的轮番攻击之下举步维艰。

  「抱歉,我不能让你们活着离开。」火绳枪装填的空隙,一道颀长身影自外围伸手排开战圈,站到枪兵阵的中央,与对峙中的两方人面面相觑。他深深看了一眼土方,后者瞇起双目回视,狐疑道:「桂小太郎?」

  桂横扫一眼那简便的杀人器具,掌中抛接着一个浑圆的铁球,哈哈大笑道:「看清楚了吧?」他颇有深意地一顿,又道:「现在已经不是武士的年代了呢,」

  土方冷哼一声,压低身子作拔刀势。

  「开枪!」桂作为新政府军要人,一声令下,土方的方向便下起了枪林弹雨。同时,他手中物事也随之炸开,视野一片迷蒙。

  「所以…就让我们这些末代武士们,来作最后的狂欢吧!」

  「土方!!」事情急转直下,神乐在满场混乱之中脱口大呼,一双蓝瞳里充斥的是不敢置信与眼前的茫茫白烟。只听见有此起彼伏的吆喝,陆续倒地的钝响,刀锋洞穿皮肉的声音,未有人回答。

  神乐面色惨白,持着不合手的刀冲出去,却被一只手按住。她全力施为地挣扎,那人退开几步,沉声开口:「银时家的小姑娘,冷静!」

  她闻言一愣,呼啸的海风吹拂之下,前方景象逐渐看得分明——倒下的人居然全都是新政府兵。拉住她的是曾经兵刃相向的桂,而土方执刀解决了最后一个追兵,回身过来,走向他们三人。

  「桂小太郎,你的好意我领受了,但我不会言谢。」土方静静地看了桂一眼,表现疏离地道。

  二人合作的契机只因近藤曾与土方说过桂小太郎在战场上放了他一马。桂出现之时,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如此情状他不得已冒险将背后交给了敌人。随着桂带有暗示性的话语,他记下了枪兵的站位与距离,接而在下令开枪与释放烟雾的剎那蹲下,使枪兵错误射杀了不少同伴,最后动手了结残党。

  「阁下不必认为这是无条件的襄助,我是好久之前欠了两个人情未还,」桂看了神乐一眼,续道:「…加上看不过眼某些暴戾行为才短暂倒戈。所以,下次见面时我们依旧是敌人。」他爽朗一笑,挥挥衣袖而去,彷佛不曾参与过这场机谋。

  事情的来龙去脉神乐搞不清楚,这番最理想的结果她安然接受。她搀起山崎,土方自左边将他的手臂搭到自己背上,三人绕过尸首,一同踏上富士山丸。船头的掌舵士见土方回来,旋即启航。

  神乐回首凝视远去的京都街道,沉默一阵,感叹:「再也回不去了呢。」

  「前进吧。」

  她看了一眼面色沉静的土方:「对不起。」不仅是为了山崎的伤,更因她辜负了土方的请托,一意孤行地让总悟上了战场。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土方清楚到战场上去冲田的意愿,更知道是神乐在陪着他以身犯险。况且如今有这样的战果,真选组未有惨痛损失,都得归功于她。「虽然总悟也不曾这样叫我,不过如果你乐意的话,便随近藤先生叫我十四吧。我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神乐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叫我阿崎…」山崎虚弱地道。

  神乐一莞尔,「谢谢你们,十四,阿崎。」

  「我带山崎去找医生,」土方指了指不远处的舱门,又道:「总悟就在那儿,近藤先生应该守着,你赶紧去吧。」

  神乐自小一往直前,从不是优柔寡断的人,然而走到跟前,还是有些忐忑。却是近藤拿着一块浸湿了的手巾推门出来,撞上了她。

  近藤见了神乐,未有半句寒暄,开门见山道:「我不善辞令,也不多拐弯抹角了。我可以将总悟他,托付给你吗?」

  神乐神情一瞬凝重,她不是第一次听这种话,更懂得话里的份量。而她由始至终也仅有一个答案,于是冷定地对上近藤历遍苍桑的通透双眼:「是。」

  「总悟他仍在昏睡。到了甲州以后,觅得一道藏匿处,你们就得和组里分道扬镳,那之后只能依赖你照顾他了。小姑娘,我相信你。」

  真选组已经被冠上了反贼的名号,无论逃到哪都是处于风口浪尖,故此他们打算让冲田隐姓埋名,脱队养病。

  神乐郑重地一颔首,在近藤的关怀眼神下提起步子进了门,轻轻掩上。心尖上的那个人正在睡梦之中,她私自认为应是一场美梦,否则他的容颜看起来不会如此安静。苍白的素脸有种病态的俊美,若然霜雪落下,怕要融为一体。

  她伸手细细描摹,轻声如同呓语:「说来,我到底爱上你什么呢?皮相?本姑娘才没有那么肤浅阿鲁。内里?你明明满肚子都是黑水阿鲁…如果见到妈咪,她问我怎么办阿鲁?不然就让她看看你写的诗好了?」

  神乐一番没由来的自言自语后,将冲田的俳句诗自衣袋里掏出,压在心口。他的字迹其实十分娟秀,就似他一贯深埋的温柔。

  "动かねば闇にへだつや花と水——身不动,隔过黑暗,花与水"语意很悲伤,但她并不为此失落。因为她并不是水,而且即便花不动,只要她伸出手,一定能跨越那道黑暗找到他。

  生生世世都能,找到他。

  ***

  数日后,神乐与冲田在甲州一家幕府旧属的植木屋落脚,屋主老婆婆将佯称是新婚夫妇的二人视如己出。两人居于宅邸大偏间里,深院外是开扬的和式庭园,雅致古朴,冬日的苍松静水宛若展开的水墨画轴。

  冲田一直是昏昏沉沉的状态,甲州的医生看过都是一句话——药石无灵。神乐也不浪费时间怨天尤人,只是按着绪方的方子给他煎药,一日三服。其他时候她就握着冲田的手,对着鲜少能回应她的人细语。

  就那么一个月下来,三月樱华初绽时,冲田腰伤已愈,病情有所好转,渐渐地能下床,陪她在园子里走走。

  冲田清醒之后仅仅问了一些简单的概况,对归队之事只字未提,也许是鸟羽一役之后,他已不得不承认自己身力衰微。冲田依旧挂怀真选组,神乐心中了然,奈何又怕刺激到他的病情,是以土方来信告知她真选组所属的甲阳镇抚队在胜沼大败、永仓原田脱队之事她都讳莫如深。

  一日夕落时份,二人依偎于庭中,淡香氤氲,风一吹,白樱落了满头。

  神乐蓦地一阵感叹,蓝眸之中闪着泪光:「吶,总悟,我们这样,算不算白头到老阿鲁?」

  冲田只是低声咳嗽着拂去停留的花瓣,捋了捋她光滑的茜发,然后轻笑道:「你啊,说什么胡话。你会活很久很久的,到时候真正活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让我在地底看着嘲笑你。」

  神乐摇了摇头,良久仰首看着天,言不由衷地道:「…是啊。」

  冲田深深看进神乐的眸里:「所以,在那之前,那漫长的时光里,找个人陪着你吧。这样我去得也安心一些。」

  他转过头,凝视着渐消的残阳,悠悠道:「可不能比我长的好看,我会嫉妒,但也不能太差…嘛,如果有这样的人,不嫌弃你又暴力又吵闹又不温婉,便嫁了吧。」

  「不要…不要阿鲁!我只要嫁给你,冲田总悟!」神乐再也无法强作镇定,呜咽着嚷,然而听他无奈长叹一声,感觉朝夕相处积累而来的底气都被一抽而空。他还是那样淡淡陈述地着婉拒的话语,彷佛只是个旁观者。

  神乐缄默下来,转念又猛地坐起身,往主人间匆匆而去。未几她捧着蜡烛与酒,越过总悟进到内间,一个人摆弄了好一番,接而转悲为喜,笑意盈盈迎上去:「我们进屋吧。」

  四对曳曳红烛布置在被衾侧,茶碗里盛的是透明的酒水——看来他说不肯娶她,她也百折不挠,直接用行动来说服,将他领进了"新房”。

  冲田一时语塞,心中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败给了她的勇气与自己的感性:「那么,我该怎么做呢?中国新娘子?」

  神乐听他终于首肯,眼睛一亮,欣喜地弯成月牙:「虽然没有白无垢,也没有凤冠霞披…也没有媒人,不过我以前是巫女,也是能祝婚的。说来为自己主婚本姑娘应该天下第一人阿鲁。」或许是因为太过兴奋,她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喏,待会拿这个挑起盖头阿鲁。」她递给冲田一只筷子,然后清了清喉咙,屏气敛息地坐到榻上,披上一块不知从哪张罗来的红布。

  冲田看出她的紧张,促狭地一笑,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合宜的亮色。未几她耐不住嘟哝一声,悄悄拉开一角,露出一侧霞染的俏脸与一只剪水蓝眸偷看他:「喂…」

  虽然整个婚礼看上去不免有些儿戏,也很仓卒,可这是他们一生最庄重的仪式。他敛去玩忽之意,容色端重地动手之时,不知为何一阵心猿意马。

  盖头掀起,交会的视线,相看两不厌。

  「这是合卺交杯酒,我倒是知道的。」冲田将酒杯拿过来,坐到她身边,两臂交缠,一饮而尽,寓意着自此夫妻二人为一。

  「接着?」

  「接…接着…」神乐一时被问的哑了,然后心虚地俯身吹熄了花烛,一室只余窗棂一剪迷离的月白。幽暗中她不发一语,有些霸道地将冲田放倒,欺身而上,然后只是僵住,眼神游移地示意他。

  他并非不懂,然而即便有了夫妻之名,他还是不愿意与她有夫妻之实。

  神乐见他无动于衷,除去羞涩,更是恼:「你是不是还想着日后我会再嫁他人阿鲁?我是冲田神乐,你的妻子,我只属于你,你不明白吗?」

  皓光之下,她秋波欲滴的瞳子似是一面镜,使他不愿直面的情感无从掩饰——全然是失神,可耻的欲望很□□,恰如那失序的心跳节奏。他深吸一口气,蹙眉道:「这样的话,就没有回头了。」

  「绝不回头。」她一字一句,那样决绝。为这夜,她已修缘千年。

  片刻静默之后,天地一个颠覆,他缠绵地吻上了她的唇。

  半炬残烛一分一秒地失去余温,有人不慎碰倒了烛台,点点红蜡相凝固。

  樱风卷来一阵迷靡,寂野彷佛在竖耳倾听;夜露沾濡了花,然后万物再度归宁。

  原来他们都只是半玦,合二为一之时,方能算作完壁。


  (https://www.tyvxw.cc/ty11158/9200842.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