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人
第八章
元焘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把弟弟妹妹一起连累了,自己也不敢再吭声,按太子吩咐上楼叫人。
二楼视野无际,一轮皓月硕如圆盘,空里流霜,清辉雰雰。在墨色浓酽的近岸边,依稀可见成片芰荷散开在田田莲叶间。远处不时传来清丽婉转的昆曲唱腔,嗓音淬蜜,甜入心脾。
微风送爽,带着夏夜的凉意与荷香,元晞和豆豆正手牵手,倾身欹在扶栏上,俨然已经沉醉。
曹景逸和郭丰正张开双臂抱成圆弧,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拦在乱跑的曹景芳前后,兄妹三人斗智斗勇,小景芳滴溜溜的眼珠子左右转着寻找空隙,想要冲出两个哥哥的合围,那两人也耐心十足,一次都没让小胖丫跑掉。
元焘唉声叹气,又猛觉不妥,赶紧捂住了嘴,来到弟弟妹妹中间,转述了太子的话。
没法子,只得乖乖下楼,一连窜的脚步声后,元焘领着众人来到太子跟前行礼落座。太子坐正位,陆瞻和两名护卫依次坐在东首的玫瑰椅上,曹家兄妹都坐西首一排。
这时元晞才偷偷扫了陆瞻一眼,他上半身略微向后慵靠椅背,带着恰如其分的笑容,不远不近,也望了过来。
元晞心里咯噔一下,在陆瞻身上,为何自己啥也看不出来?她又转向太子,笑面之下满是阴狠扭曲的病态,才看了一眼,连门牙都凉了。
“长宁公主客气了,既有封号,不必向孤行大礼。”太子貌似体恤地说。
元晞冷静下来,调整好紧张的状态,彬彬有礼地答道:太子贵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元晞自然要拜,以后到了宫中,也会一如既往。
太子听完,心中顿生厌恶,这元家丫头跟她姑母一样,嘴甜心狠。
面上却还继续笑着虚以尾蛇:父皇既已封你为公主,你便是孤的妹妹,今后还会常见面,若总是这般客气,回回都行大礼,孤怕父皇误会责怪,觉得孤不友惕妹妹。
元晞看见他笑靥之下隐藏的厌恶之色,又听完这堆说辞,便开始犯恶心,后背接连起栗,只得强行忍住和他周旋:殿下既如此说,元晞以后遵从便是。
侄女像姑母,太子越看她越不顺眼,五内的火腾腾燃起,抿唇不语。
此刻,元晞的小脸如春天的花骨朵在悄然开放,很有几分恶趣味的高兴,她看见太子的火烧出了头顶,还在往舱顶上冒窜,突然想笑出声。
一时不禁,扑哧乐了。
斜对面的陆瞻觑过来,元晞接住他的目光,正念凝视,还是那样,英俊干净的脸上啥也没有,勾唇可见笑意,弯目可见喜色,她揉揉眼,想看深些,却也仅此而已。
陆瞻整个人仿若清澄如水一望到底,也仿若云山雾罩,只见云雾缭绕,不识此山真容。
她皱起了眉头,这人还是前世的陆瞻吗?
太子沉默良久后,朝南面等候的乐师们望了一眼,顷刻奏乐响起,丝竹管弦,陵纵播逸。
轩窗洞开,朱帘翻飞,明月皎皎,盈挂窗角,身归同处,人心各异。
小景芳吊着两条藕白短腿,在圈椅上不适地扭来扭曲,她好奇打量着那个坐北朝南的金冠男子,哥哥让大家叫他太子殿下。她不久前刚了解了“公主”的意思,那“太子”又是什么?
元晞瞥见景芳七拱八扭地朝太子看,瞪眼望去,景芳便嘟起了小红嘴,只得过去将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刚坐稳,她就感到两道阴翳的目光落到身上,她忍了忍,噙笑抬头,太子早已移开视线,对着乐师手中的活儿露出欣赏。
吃吃果子,尝尝点心,听听曲子,不知不觉,一晚消磨。
画舫靠岸后,曹家兄妹一起向太子告辞,等太子先行,才由曹景桁打头带着众人下船,登车回府。
马车阗阗,疾驰在早已回归静默的廛肆里,月光清幽,为夜幕下所有事物渡上一层白霜,元晞抬手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今晚偶遇太子,算算并没吃什么亏,幸好他还没发疯病,虽然厌恶元家,尚有所顾及,没对自己直接下黑手。
而陆瞻,她已确定,自己看不见他隐藏的情绪和想法。原因不明。
马蹄踏踏,碾破如水的沉静,景芳和豆豆靠在一起睡熟,郭丰也闭目仰头,神色困倦。
她笑了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像这样跟家人在一起,长长久久平安度日,将是今后唯一所求。
马车驶过拐角一栋二层小楼,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临窗一袭娟瘦人影,元晞视线一滞,随即站起,探出身去盯着那个影子,直到远如一点。
心里甚感怪异,这个人不是小舟姐姐吗?
这个时间她不在母亲房中当差,怎会出现在这里?可惜只是影子,如果看见具体表情,便能知晓她意念所想。
元晞坐回车内,心里留了个问号。
回到府中,曹景桁亲自送三个妹妹回院子,等表哥走后,元晞立马来到母亲的屋子,四下张望,曹氏已经在碧纱橱内室睡了,纱橱外的炕上无人值守,最外间只有两个守夜小丫头正瞌睡迷兮睡得不省人事,元晞蹑手蹑脚推醒二人,问小舟在哪,二人均摇头说不知,伺候完主子梳洗后,小舟便在炕上睡了,许是后来醒了才出去的。
元晞回想起在金陵那日,小舟竭力隐藏的怨恨,到底是针对自己还是母亲,对元家还是曹家?
她告诉两个丫头切勿声张,当作没事,第二天也不许向小舟说起。
回屋后,小鱼早就等得东倒西歪,两只眼睛跟藜鸡似的,手忙脚乱替她收拾一通,主仆睡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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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旭日东升,天边泛起粉红的釉色。
元晞睡了个短觉后,便再难入眠,索性自己穿衣起身,绕开睡得淌口水的小鱼,打开门走出。
穿过院中花~径,来到母亲门前,曲指轻叩两下后,她推门进去,两个小丫头看见是她,赶紧丢来眼色,她视若无睹走过。
小舟听见动静,一面下榻穿衣,一面迎上来说:姑娘起得好早。
元晞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俏丽殷勤的婢女,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眸底却满是欢欣,唇角自然上扬,餍足之色呼之欲出。
元晞吃了一惊,假装挪开视线说:小舟姐姐,不用起那么早,昨夜辛苦了吧?
小舟面露怔营,不知如何回答,元晞又说:昨夜我们兄妹闹到三更才回府,我娘和姨母想必也是聊到深夜才睡的,你白天黑夜的当差,肯定累坏了。
小舟这才恍然,掩住一丝慌乱说道:难得有机会闹那么晚,奴婢不嫌辛苦。
元晞看得清楚,她在竭力隐瞒深夜出府的事,便接着说下去:等我进了宫,母亲身边也会少一些事,不会像以前那么忙了。你是扬州人,若想回曹府做事,我可以让表哥帮你安排。
小舟清了一醒,忙摆着双手拒绝:姑娘进宫后,夫人更需要人陪,若是连我也走了,夫人一时半会肯定会不习惯的。
这些话说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着急起来,倒是情真意切的。
看来小舟对母亲还是有忠心。
元晞点点头:也有道理,若以后你想回来,不论何时,我都可以帮你。
小舟颔首不语,元晞笑笑,走进内室。
见到娘亲还在床上酣睡,她也脱了鞋,和衣爬上宽大的雕花大床,闻着娘亲身上的馨香,熟悉又安全的踏实感充盈内心,很快困劲袭来,她靠着花香枕,眼皮沉沉垮了下来。
回笼觉又黑又甜,元晞睁开眼,见娘亲已起,屋外阳光金黄刺目,早蝉嘶鸣。
元晞惯爱赖床,翻个身朝里继续阖目歇着,直到小鱼奓着嗓子满院找人,寻到外屋,才心满意足地伸伸懒腰,像只睡饱的猫儿,四肢抻长,往两头拉,舒服惬意!
紧接着,豆豆的脆声和景芳的奶音相继在院中响起,元晞听实后,一骨碌爬了起来,穿上鞋就跑出去了。
被小鱼拽住,回去胡乱抹了把脸,用玫瑰青盐水漱了口,想着这个点,歇云轩肯定已经摆满各种好吃的包子点心。
元晞便拉着两个妹妹直奔歇云轩,雄赳赳气昂昂去吃伙食了。
三个丫头迈着大步小步,腿长的走三步停两步,腿短的走几步跑几步,一鼓作气,来到了梨木大桌前。
望着满桌的灌汤包、蟹黄包、虾饺、烫干丝、翡翠烧卖、黄鱼面、肉丝面、南瓜粥、千层饼,三只馋猫坐下就埋头苦吃,一言不发。
几位表哥表弟原本文质彬彬地等着姐妹们一起用餐,见此情景,无人再装矜持,筷子舞成短剑,五爪快过调羹,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比打仗还费心眼!
一顿饭功夫后,饭桌前同时响起了数声满足的嗝声。
又是一整日逗猫弄狗的神仙日常。
下午,兄妹七人正在花园中消夏,忽然匆匆来了一名小厮,在曹景桁面前禀告:大公子,郑植没了!
吓得曹景桁一激灵,额头上噌地冒出冷汗:你说谁没了?
小厮急得目呲欲裂:郑植没了,说是昨夜喝醉酒,失脚跌进河里,他家人找了一夜,直到今早才在一处河湾子里找到,发现人的时候早就淹没气了。
曹景桁、元焘、元晞三人同时站起身,脸上表情一致,呈现同一种猜测:郑植肯定是被探子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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