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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转·紫钗记(7)


这份少年情谊,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蜕变、生根、萌芽,直至凝结出名为爱意的苦果?

        后来陆梓君缓行至酒店套房的阳台上,记忆的窗纱被撩开罅隙,时有漫天柳絮飘零似雪,随溟溟晚风、皎皎长月一道送入他梦中。

        他含泪想起,那是遥远的2006年。

        2006年,陆砚清和裴珍娣已经先后凭借优异的成绩升入艮桥高中部。

        那年夏天,陆敏贤的哥哥陆惠钧邀请妹妹和外甥共同去乌普萨拉过暑假,探望陆砚清的外婆。如往常每一次,陆思源并不同行,他替妻子收拾行李,准备礼物,似想起什么:“你不在的话,我和珍珍住一起不好,我明天送珍珍去官老师家暂住几天。”

        陆思源向来在这种细节上很注意,处处彰显一位师者应有的儒雅涵养,陆敏贤笑着说好:“官老师大约也很想珍珍呢。”

        于是次日,陆砚清与裴珍娣道别,他在无人处悄声许诺:“我会给你写信的。”在得到少女一定会回信的承诺后,便随母亲来到上海,他们的飞机经停首尔,转道巴黎,最终降落北欧的土地。

        外婆对陆砚清的到来极为喜悦,在替他们接风的欢迎宴上握着他的手不住感慨:“小清都长这么高啦。”自外公去世后,她便被长子陆惠钧接到瑞典定居,当地华人稀少,隔着饮食与文化的鸿沟天堑,老人一直深感寂寞。

        陆敏贤亦哽咽自责:“是女儿不孝。”

        一家人相望无言,唯有泪水潸然。只是这样片刻的温情脉脉终被陆思源赠送的两幅名家字画所打破,老人家听完陆敏贤的介绍,瞬间沉下脸:“这般贵重的礼,我受不起。”

        “妈。”陆敏贤婉言哀劝,“思源一直牵挂着您。”

        外婆并不领情:“我与陆先生非亲非故,实在不敢劳烦怹这般费心。”搁下筷子,对陆砚清和蔼一笑,“小清,你弹一曲《bolero》给外婆听听吧,外婆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哦,好。”陆砚清乖巧地起身,搀扶外婆来到客厅,掀开钢琴盖。

        经典的管弦乐成了钢琴独奏,倒也别有一番意趣,陆敏贤望着客厅里一老一少的身影,抿着唇不说话。陆惠钧见状,悄悄扯了一把她的衣袖,将她带到二楼书房,锁上房门:“母亲近来身体愈发不好,才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你若体谅,便不该在她面前提陆先生。”

        一家人都刻意地将陆思源称之为“陆先生”,其中态度自不必说。陆敏贤无奈:“小清都这么大了,你们为何还不肯放下心中成见?”

        陆惠钧反驳道:“我们不是有偏见,而是一朝被蛇咬!父亲当年对他陆思源不可谓不照顾,不可谓不呕心沥血,可他又是怎么回报我们陆家的?”

        一句话点中死穴,陆敏贤闻言脸色霎时惨白,半晌才扭过头去,擦拭泪痕:“是我把爸气死的,你们要怨也该怨我。他是小清的亲生父亲,你们这样又该让小清如何自处?”

        楼下琴声幽幽传来,已从波莱罗舞曲变成另一段舒缓的旋律。陆惠钧耳边听着妹妹的啜泣,愈发烦躁起来,在书房内不停踱步。“小女!”他将双手背在身后,“你本该成为钢琴家,却为了这段婚姻甘愿自毁前程,一双弹琴的手用来做羹汤,简直荒唐至极。好吧,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们不好干涉。小清是你的孩子,我们对他的爱也不会减少一分。至于别的——你也休要再勉强我们。”

        对话最终不欢而散,所谓血浓于水的亲情历经这么多年的误解与仇视,早已脆弱到不堪一击。庆幸他们还有些许涉及门楣体面的顾忌,到底没有在陆砚清面前争吵。所以对陆砚清而言,这依然是一个愉快的假期,让他足以暂时忘却课业的压力。

        乌普萨拉是毗邻斯德哥尔摩的一座古城,面积不大,但胜在清幽雅致,周围森林繁茂,黄昏时刻的菲里斯河璀璨似融金,教堂双塔高耸入云,他陪伴外婆一起去做礼拜,在唱诗班的歌声中虔诚祷告。

        那时国际通话价格昂贵,所以闲暇时他给裴枕书写邮件:

        “御小鵹:

        不知你在家可还好?若有空,请查收附件,这是我在林奈花园中拍摄的照片,我整理了一些,希望你下载时网速良好。

        林奈故居如今被改为博物馆,陈列了许多由他私人收藏的东方瓷器。他于1738年返回母校乌普萨拉大学任教,从此著书立说,专注研究植物分类学,而这一年也是清高宗乾隆三年,27岁的封建帝王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嫡长子。

        我在这么和你描述的时候,其实很难想象这竟是同一个年份,科学技术在蓬勃发展,奠定了今天绝大多数学科的基石;古老的思想依然血脉相传,直至今日仍有人将其奉为圭臬。

        但这些精美的外贸瓷器在冥冥之中给予了我们想象的可能,这些曾经被视为艺术品的瓷器和丝绸、茶叶一道经由广州外洋行1源源不断地运往西方,成为贵族们争先拥夺的奢侈品。那时的夕阳之下,珠江水岸人影喧嚣,往来商船如织,白银如潮水般涌入天子南库2,似乎谁也没有想过,那一抹余晖的消逝,将一并带走这座帝国最后的荣光。

        居昆嵛

        2006年7月26日”

        《山海经·大荒西经》上记载:西王母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曰大鵹,一曰少鵹,一曰青鸟,皆为西王母所御使。“御小鵹”指代的正是西王母。而传统道教神话中,东王公“立阙于碧海之上,道称化育群生,隐居昆嵛”。这是青春期少年少女的通病,无论表面看上去多么乖巧,内心都有一些中二病的念头,所以才翻遍典籍,力图寻找最与众不同的网名。

        然而,“居昆嵛”同学的邮件迟迟没有收到回复,少年一天三次打开电脑确认,收件箱每次跳出未读提示时,他都迫不及待地点进去,原来是垃圾广告,期待瞬间化为失落,少年关闭界面,心里觉得裴珍娣真不够意思——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她怎么能失约呢?

        于是菲利斯河的波光粼粼逐渐化为朱雀桥下的念河清波,月独上西楼,少年勾起某种怅然若失的心绪,生平第一次开始想家。

        终于,他与母亲结束这趟探亲之路,赶在高三开学前两日返回艮桥。那日天气晴好,蔚蓝澄空中只飘着几缕浮云,陆砚清在家中没有发现裴珍娣,陆思源解释说,珍珍还在官老师家收拾行李,大约晚饭前回来。

        于是陆砚清自告奋勇,不顾旅途疲惫:“我去接她。”

        教职工宿舍在学校里,还在假期,所以学校里人烟稀少,显得静谧如斯。艮中里有一条上世纪五十年代挖的人工河,蜿蜒贯穿整座校园,想去教职工宿舍楼必须穿过河上的游廊。陆砚清想到即将见到自己的好朋友而心情愉悦,一时步履轻快,指尖拂过廊外堤岸上低垂的柳枝,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窸窣声,柳树后有人影晃动,有声音响起,带着某种试探与局促不安:“……陆砚清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陆砚清猛地停下脚步。

        堤岸有垂柳,空中白絮轻扬。少女抱着怀中稚童,显然也很吃惊,她疑惑:“什么?”

        同行的少年一时羞愧,挠着头解释说:“我看你常常等他一起下晚自习,你又住在他家里——”

        裴珍娣垂下眼睫,显得很不好意思:“我只是寄居在陆老师家里,你知道的,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对不起、对不起!”少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道歉,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笑容,他高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的,我就知道不是。”

        两个人结伴在校园内漫步,少年试图伸手去抱文希:“你的手酸不酸?我来抱吧。”

        陆砚清望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身影,犹豫许久,终是转身,沿着来路,缓缓折返。

        在那么一瞬间,他是准备冲上去的,但教养使他压抑住了这股冲动。窃听旁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这是父母自幼教导他的规矩,可是少女就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不回他的消息吗?他不禁感到心里闷闷的。

        他孤身立于艮山门外等候,直到黄昏渐晚,暮色已浓,裴珍娣才拎着不多的行囊走出校门,见到他,少女先是诧异,继而微笑:“砚清,你回来了?”

        “嗯,家里等你吃饭呢。”陆砚清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动作无意间碰到她的手背,少女的手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皲裂似墙皮,这几年她在陆家的照顾下安心读书,劳作的时间少了,手上的老茧便逐渐淡去,恢复那个年纪应有的细腻和柔软。只是那个年纪,是什么年纪呢?十六七岁初长成,青春懵懂,小鹿乱撞,陆砚清猛地退后几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两人沉默走在路上,裴珍娣向来是内敛寡言的性格,他不说话,她自然也不主动寻找话题。可是少年还是忍不住,朱雀桥上,他停下脚步。“珍珍。”他突然正色,“曹奕是有女朋友的。”

        那个与裴珍娣在校园内散步的同学,他认出来,是同校曹老师家的孩子。

        一轮残月投进念河,光影破碎,灯下人影亦轻浮晃动,聪明如裴珍娣,脸色骤然发白:“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

        裴珍娣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我没有。”她抿了下唇,眼底浮出几分恼意,“陆砚清,我没有早恋!”

        她说完一跺脚,飞快地跑远了。

        “诶!”陆砚清在后面试图唤住她。早恋是那个年代老师家长心中的大忌,更罔论他们还是最传统的教师家庭,重视清誉,他自然不会把这个“罪名”安插在她身上。他只是站在艮山门下想了足够久的时间,作为一起嬉戏打闹的玩伴,裴珍娣过去在他心中的性别概念是很模糊的,他知道她是好看的,毕竟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惊艳于她那双眼眸。可是在他心中,裴珍娣还停留在被同学排挤、被校霸欺负、除了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定位。

        她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喜欢了?还是男生对女生的那种喜欢?荷尔蒙、多巴胺和内啡肽控制的喜欢?在撞见曹奕眼底涌动毫不避讳的炽热爱意前,少年从未往这方面联想过。

        他思索良久,心情随着夕阳一道沉下去,觉得无论如何,曹奕脚踏两条船,不是个靠谱的选择,他不希望她受到伤害。

        但陆砚清自以为是的提醒还是彻底惹恼了裴珍娣。开学后两人照常结伴上下学,只是裴珍娣刻意与陆砚清保持一米开外的距离,无论陆砚清如何主动与她攀谈,她都视若罔闻。陆砚清紧跟在她身后,十分无奈。

        其实自从双双升入高中,陆砚清在学校里能够和裴珍娣接触的时间就很有限。艮中是以军事化管理闻名的名校,学生们甚至要掐着秒表吃饭。他们又非同一个年级,几乎只能在食堂外、走廊里远远见一面。比如课间操结束后,是难得的放风时间,学生们三五成群往教室走,陆砚清就看到了裴珍娣和她的朋友们在说什么趣事,一边笑,一边撩起耳边碎发。

        朋友?是的,和饱受欺凌的初中不一样,得到陆家的庇护后,裴珍娣再也无需为学费烦忧,也不必天不亮就起来干农活。她长高了许多,穿上了干净漂亮的新衣服,都是陆敏贤带着她去新百一件件挑着搭配的,很衬她的肤色。她成绩出色,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是老师偏爱的尖子生,有了交好的闺蜜,那么,再添上一两个爱慕者真是丝毫不奇怪。

        连不再是同桌但依然是同班同学的林熠燚都说:“你不知道吗?你妹妹已经是公认的校花了诶,不过,”他眼神如痴如醉地望向相反的方向,“我还是觉得柳陈曦最好看——”

        陆砚清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传说中混血儿的柳陈曦没见着,倒是看见曹奕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左顾右盼,见没有老师在巡逻,便塞给裴珍娣一张纸条,不敢多做停留,飞快地跑远了。

        陆砚清怀揣种种心事,见此幽幽地叹了口气。

        当晚裴珍娣依然在教学楼外等他回家。十点半的小镇,早已陷入睡梦,四周万籁俱寂,连犬吠声都不可闻,路灯拖长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陆砚清打定主意,开口道:“珍珍。”

        裴珍娣沉默着不理他,陆砚清并不介意,只是自顾说下去:“喜欢谁是你的自由,我那天不该那么说,对不起。”

        “我知道老师都说这个年纪不该早恋,可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经》开篇就在讲爱,爱又怎么会是错的呢?珍珍,如果喜欢他能让你快乐,那我更希望你快乐。但是感情中,女孩子总容易吃亏,我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别受伤害。毕竟我相信你的未来一定会光明璀璨,你千万不能为了这份喜欢就耽误课业,那对你不公平。至于其他的,都有我呢,曹奕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会替你揍他的。”

        “珍珍,你放心。”昏黄的路灯下,少年清雅俊秀的脸庞上倾泻些许自己都没能察觉的苦涩,但他一双星眸灿烂,语气无比坚定,“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

        他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完,少女怔忡良久,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移开目光:“陆砚清,你真傻。”

        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她从书包里翻出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字条,递给他:“你自己看。”

        不是什么甜言蜜语的情话,纸张上只有一行字,在路灯下清晰可辨:广东省增城市新塘镇仙村xx洗水厂。

        陆砚清困惑“这是……?”

        裴珍娣说:“曹奕有个伯伯在广州做生意,说是前段时间撞见我妈妈了。”她指尖点了点那张字条,“就是这个地址。”

        陆砚清一下子想到她的遭遇。这是公开的秘密,镇上的人都在裴珍娣背后议论过,说吴晓萍丢下了自己的女儿,和鳏夫苏天明私奔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大家都猜测是珠三角,毕竟在那个年代,几乎半个中国的廉价劳动力都涌向了珠三角的服装厂。8亿件衬衫换一架空客a380,是人人都听过的新闻。

        他问:“那你现在有了地址,你想怎么办呢?”

        夜色空濛,朱雀桥下河水无声流逝,他们脚下不知名的野花绽出淡紫色花苞,很幽远的一幕。裴珍娣怅然望月:“我呢,就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好多年没回来了,如果她不方便回艮桥的话,那么我想去看看她。我真的很想她。”

        “砚清,我好想妈妈,大家都有妈妈,唯独我没有。”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丢下我的,她也有难处。”

        “她可能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我也不想打扰她,可我就是想见见她。”

        “我就想抱抱她,和她聊聊天,告诉她我现在过得挺好的,老师和阿姨都对我很好,很好,让她别担心。”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和她拍几张合影。”

        少女将脸埋在臂弯下,渐渐生出哭腔,她哽咽道:“我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我怕再过几年,我真的就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三年的朝夕相处,这些话,裴珍娣从来没有吐露过。

        她一直表现得非常乖巧、顺从,陆敏贤常常赞叹,从未见过如此懂事的小姑娘。可这并非她本愿,她孑然一身,寄人篱下,没有任何可以任性叛逆的资本。她感激陆氏夫妇的善良,珍惜这唯一一处栖身住所,所以更要有自知之明,处处自觉,做个让大人省心的乖孩子。

        是少年的真诚打动了她,才使她放下心结,在这个唯一的朋友面前,坦诚吐露心中思念。七年的分离,两千五百个日夜的煎熬,她渴望亲情,渴望母爱,渴望拥有一张和生母的合照。

        而对于少年来说,他心底生出某种不合时宜的喜悦,她并不是喜欢上了曹奕,这么多天的辗转反侧、自我纾解原来只是误会一场,这真是太好了。可是少女还在他面前哭泣,他为自己的喜悦感到羞耻,他明明承诺要保护她的啊。于是少年望着裴珍娣单薄的侧影,一股不知名勇气突然冒出来,他打定主意,立下誓言:

        “珍珍,你不要哭,我——我带你去找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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