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转·紫钗记(10)
我们今天回首2008年,还能记得什么呢?一月百年不遇的暴雪?五月山摧地动的大地震?八月鸟巢里燃烧的圣火?
我们的民族拥有悠久的历史和坚韧的品格,远至衣冠南渡的南北朝乱世,白骨露于野,生民十存一;近至四万万同胞在日寇的炮火和屠杀中濒临亡国灭种之绝境,种种灾祸之下,我们依然筚路蓝缕,艰难前行,我们说“多难兴邦”,不敢言弃。
但那是一个伟大民族的抱负与坚持,我们若将历史的车轮碾压在个体的身上呢?
2008年4月,清明节第一次被纳入法定节假日,陆砚清因寒假未能归家之故,果断买了机票返回余姜。那时陆家还是喜气洋洋的,因为得了确切消息:陆思源不久将被调回余姜,升任校长,大约一两个月后便会出公示。
陆敏贤道:“原是说学习交流,最多不过一两年,谁知硬生生耗了五六年,如今在艮桥住惯了,倒有些舍不得离开。”
又提到陆砚清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家中一切都好,尤其是裴枕书,格外让人省心:“一模二模都是全市前五,四市联考也是前十,我现在呀,就等着收录取通知书了,一点都不担心。”
夸得裴枕书双颊绯红,只好说:“阿姨,高考分数才算数呢。”
傍晚他们像过去一样,结伴去艮山门集市给陆敏贤买菜,这是陆敏贤的建议:“枕书也该出去走走,眺望田野,劳逸结合,对视力好。”
因为一路都是熟人,他们之间并不敢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止。陆砚清在买菜时受到了街坊们的热烈欢迎:“小清放假了?”“噢哟,瞧瞧,这是我们的高材生小清。保送b大,厉害!”连排骨都多给他塞了几块,搞得陆砚清只得连连道谢。
四月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从朱雀桥上望过去,漫山遍野的金黄色,连绵不绝。两个人买完菜,站在桥上眺望夕阳渐沉,陆砚清侧脸望身边少女,明澈目光中萦绕温柔,他轻声说:“62天。”
裴枕书与他四目相望,良久,露出微笑。“是啊,62天。”她的语气里充满神往。
高考是他们那个年纪里最为重要的人生转折点。只剩62天,他们就可以携手走在b大的校园里。
陆家是这样温馨平静的氛围,与往常丝毫无异。所以陆砚清返回北京后,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在5月下旬突然接到那通电话:“陆砚清吗?我们是桐隐派出所。”
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天旋地转?陆砚清愕然睁大双眸,手机从指尖滑落,他在周遭同学诧异的目光中支撑不住,一个踉跄狠狠摔到地上,好心的同学去搀扶他,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耳边好像一切声音都远去了,眼前也是眩晕发黑的,他喃喃:“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样折返的家乡。购买机票、安检……一切记忆都是混沌错乱的,他连事假都没有请,辅导员打来电话询问情况,他甚至没有接。他没有收拾任何行李,一路不吃不喝,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桐隐红十字医院。裴枕书躺在普通病房,戴着氧气罩,浑身潮红滚烫。负责案件侦查的刑警告诉他:裴枕书在暴雨中昏迷了许久,被保安发现时,她浑身冰凉,呼吸微弱,严重失温。送到医院后,超高烧41度不退——这个温度对成年人来说是致命的。他希望陆砚清做好裴枕书肺部感染、呼吸衰竭、大脑补损伤乃至死亡的心理准备。
而他的母亲陆敏贤,刑警继续补充:仍在手术室。她是在惊骇之下摔下楼梯,伤势很重。
“那我爸呢?”陆砚清着急询问。
入行多年见惯生死无常的刑警望了他一眼,那眼神意外饱含怜悯。“带钱了吗?停尸间要收费的。”他说。
在医院太平间,陆砚清迟疑上前,用颤抖的双手几经尝试,终于掀开遮盖的白布,见到了父亲的尸体。已经肿胀发白,很难想象那曾是个英俊儒雅的中年人。陆思源的脑袋上有裂开的伤口,但没有血迹,只是白衬衫的领口染成粉色。5月22日,台风“莎莉”的登陆给余姜市带来了14级台风和超强度的降水,全市中小学一律停课。艮中的电线被强风刮倒停电,校园内漆黑一片,没有人知道陆思源会孤身从教学楼天台跳下,他的遗体上有多处骨折和擦伤,致命伤是后脑勺凹陷的一处,但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陆砚清感到胃部一阵翻腾,他扭头冲到走廊,弯腰一阵干呕,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爸!”他双膝跪地,伏在走廊地面,失声痛哭。
一切悲剧起源于艮中高三年级的常规体检,这原是由于大学部分专业对考生的身体状况有限制,基本以检查视力、色觉和听力为主,并不涉及其它。但医生在检查过程中发现了异常,他们好心提醒了某位女学生所在班级的班主任,班主任半信半疑,唯恐生出事端,还是通知学生家长,让他们带女学生去三甲医院做了全面体检,结果显示她果然有了妊娠反应。
艮中创始于宣统元年,一座以军事化管理和超高一本率而闻名的百年名校,是国家级示范高中、省重点学校,怎么能允许这等淫/秽之事玷污纯洁校风?学校领导层赶紧瞒住消息,让这位女同学的父母以病假名义带她回家,甚至建议父母主动退学,免得学校宣布开除——不好听。
那学生的父母原是惶惶不安,哀求学校保留孩子学籍,甚至打听了多位校领导的联系方式,试图重金行/贿。结果没过几天,不知发生什么变故,他们突然聚众在艮中校门口竖起横幅,声称是副校长陆思源强/奸了他们可怜的女儿,致使其怀孕,他们要讨一个公道。
陆砚清摇头,声音颤抖,不敢置信:“不!我父亲一生磊落,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他激动起来,红着眼眶,“那女学生是谁?把她叫过来,我们当面对质。”
警察冷静告诉他,女方父母已经报警,强/奸/案是公诉案件,警方会调查到底。至于那女学生,还是未成年人,他们不可能泄露对方的信息。
其实泄不泄露的,艮桥镇上早已传遍了。那个怀孕的女学生是高三(6)班新来的转学生,裴枕书的同桌,梅寒绮。
艮桥小小一座古镇,人口不多,相对封闭,何曾见过这样夺人眼球的情/色新闻?校长、女学生、强/奸、怀孕,一时阖镇轰动,居民茶余饭后的话题全是此事。
陆砚清赶回到家时,陆宅外聚集满了前来围观的居民,这次没有人再笑着和他打招呼,夸他“高材生”,大家毫不避讳内心的鄙夷,在他身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真不知廉耻。”
“造孽啊,还在读书的小姑娘,也下得去手……”
“陆老师平日里瞧着蛮正派的一个人,西装崭崭新,戴副眼镜,可和善了。”
“哎哟,侬不晓得,这知人知面不知心。”
陆砚清再也听不下去,失控转身冲人群怒吼:“滚,都给我滚啊!”他猛地将大门关上,隔绝了世俗的纷扰议论,他瘫坐在地上,面对物是人非的宅院,望着天井下的藤椅,昔日父亲坐在这里小憩、给院中山茶花浇水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他难受到极点,捂脸痛哭不已。
可是上天甚至不肯多给他一些消化悲伤的时间,陆家这次是满门惨祸,陆思源去世,陆敏贤和裴枕书伤重住院。陆家过去离开艮桥多年,早已无来往的亲朋旧故,陆砚清甚至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长辈。他才十九岁,远称不上成熟的年纪,就必须一个人强打起精神,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陆敏贤术后情况不容乐观,一度转进icu病房,她是从家中楼梯上滚下来的,脊柱神经受损,终身瘫痪的可能性极大。陆砚清日夜守在医院,两个楼层来回奔波,icu有探视时限要求,大部分时间他见不到母亲,只能守在裴枕书的病床前。初中部女教师官洁瑜见他实在可怜,会在下班后给他送点吃食。“你快休息一会,再这样下去你身体会垮掉的。”官洁瑜如此苦劝。
可是陆砚清哪里睡得着?他双臂抱怀,只觉得眼前人影虚浮,天地失色,每一秒的流逝都是煎熬。他含泪询问,仿佛自言自语:“官阿姨,我爸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对不对?”
官洁瑜见他憔悴模样,一时心疼地说不出话来。身旁文希忽然走上前,抱住陆砚清,怯怯开口:“哥哥,陆伯伯是好人。”
铺天盖地侵袭而来的恶意中,只有一个智商先天性低下的孩子,给予了陆砚清一点点关怀与支持。
庆幸裴枕书的病情在好转,她退了烧,很快苏醒过来。陆砚清冲上去,握住她没有输液的一只手:“枕书,你醒了?”
少女虚弱至极,呼吸都吃力,茫然望他嘴巴一张一合。“你说什么?”她用气音询问,陆砚清将耳朵凑到她唇边才勉强听清,“砚清,你大声一点,我听不见。”
陆砚清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蒙上水泽。
医生曾断言,裴枕书可能会肺部感染、脑损伤乃至死亡,幸运的是这些最坏的打算最终没有发生,但遗憾的是,命运在松开勒紧她脖颈的绳索后,又狞笑着向她索取了高昂的报酬:41度的超高烧彻底摧毁了她的听力。
高烧致聋,这在婴幼儿时期很常见,成人反而罕见。医生为裴枕书做了检查,右耳听损80分——大约是淋雨导致急性中耳炎诱发传导性聋,至于能否恢复?医生面无表情地解释,得做进一步检查,看耳蜗病变程度。
裴枕书在病房里接受了警方的问询。她说自从梅家报案后,警方就把陆思源叫去问话,因为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并不能进行羁押。但梅家在校门口敲锣打鼓举横幅,闹得实在太大,艮桥镇上下议论纷纷,谣言编得有鼻子有眼。学校也建议将陆思源暂时免职以避风头,受人敬仰的中学校长,成为人人喊打的犯罪嫌疑人,陆思源的处境一时可想而知。那晚台风登陆,陆思源偏说要出去散散心,结果迟迟不肯归家,亦不接电话,陆敏贤和裴枕书忧心忡忡,分开寻找,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裴枕书撑一把伞,在暴雨雷鸣中艰难行至学校,浑身湿透。她远远望到陆思源的办公室有孤灯如豆,来到办公室,空荡荡没有人,桌上只有一张宣纸,她拿起来,发现上书“清白”二字,正是陆思源笔迹。
聪慧如她,心底骤然升起某种不好的预感,攥着那张纸转身就往楼梯跑。暴雨如注,天际在此刻劈过一道闪电,楼梯里的感应灯瞬间熄灭,裴枕书摸黑赶到天台,瞥见陆思源纵身跃下的孤独身影。
裴枕书在诉说的过程中,几度泣不成声。事实上,目睹陆思源跳楼后,裴枕书大叫着跑下楼,见到绿化带里的尸体,她一时惊骇过度,晕厥倒地。
根据巡逻的校园保安描述,那夜电闪雷鸣,狂风吹倒路边电线杆,瓢泼大雨倾盆浇下。也许是暴雨加上停电,使他们没有注意校园内还有其他人,直至风雨减弱,他们担心漏电事故,穿着雨衣出来检查,才发现陆思源的尸体倒在草坪,血水在雨水中氤氲冲散,满地污浊,而其养女裴枕书晕倒在不远处,浑身湿透冰凉,一动不动,仿佛同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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