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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转·紫钗记(15)


汤显祖于南京任职期间,写下名篇《紫钗记》。这个故事取材自唐传奇《霍小玉传》,编织一折才子佳人的童话,是“富贵无常,才情有种”,是“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剑合钗圆,知音才眷,樽前一笑歌”。

        然而后来他牵扯进万历与群臣的国本之争。封建时代皇权更迭的合法性与帝王个人的偏好相互抗衡,引得无数文人前仆后继,以血肉之躯捍卫礼法纲常,那是封建糟粕,也是他们立身天地的信仰与根基,以横渠四句为诠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骨肉之躯尚可消磨,而信仰礼法不可灭绝。

        汤显祖上书弹劾时任首辅申时行欺上弊下,遭到贬谪。史家不幸诗家兴,这个在《明史》中无足轻重的徇吏,最终得以在文学史上享誉盛名。只是他不再着墨儿女风情,作品基调逐渐沉郁,留下一枕黄粱的《南柯记》和《邯郸记》。

        为什么空白的大脑里会突然想到这个故事?是源于初遇的那日,艮桥镇细雪纷飞,戏台上唱的是《折柳》《阳关》吗?

        陆梓君之所以同意会见宋雯雯,是想听一听听她都准备说些什么,忏悔,亦或狡辩。父亲的冤屈至今不得洗刷,这个女人却能幸福美满,凭什么?他想见证宋雯雯一无所有的狼狈。可是宋雯雯告诉他,一切都是裴枕书指示的。

        这听上去太像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十年前她不敢承认是自己的错误,所以栽赃他的父亲,十年后再度栽赃裴莫。洗清自己,把一切过错尽数推给别人,这实在符合她长久以来的做事风格。

        逃避,没有担当。

        无论理智亦或情感,陆梓君都不相信宋雯雯。他记得少女撕心裂肺地哭喊,记得她泫然欲泣询问自己“天地浩大,该去何方”,他们从泪与恨中一路走来,历经了人世间的种种辛酸和苦楚,他们分道扬镳的背后,蕴藏超越了骨与血的信任,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2020年10月25日凌晨,山水华庭的总统套房之内,陆梓君携一身疲惫,望着远处的女人。生命愈到尽头,他的心情反而愈发平静,他提早安排好了一切,公证遗嘱,写下遗书,他精心挑选了这一晚,澹然微笑,泪水潸然:

        “你的复仇对象,到头来竟是我。裴枕书,你骗了我十七年。这十七年大梦倥偬,你是否鄙夷我的愚痴可笑?”

        女人回答了些什么,他安静地听完。质询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另一种逃避,连泪水都不能洗涤铭心刻骨的仇恨,所谓真相还值得被探讨吗?这一生的悲欢,这一世的执着,维系此身的爱与欲,一开始竟是错的。

        他在名利场上最难熬的时候,也曾酒后和她祈愿,“若有来生,不必相识”。黑暗中倒映在瞳孔里的那一点荧火微弱,似诡秘海域上直面骇浪侵袭的一叶扁舟,那曾是唯一的光。名利与现实的断崖,站上去有西风冷冽,尽数撕扯他的衣裳与灵魂,满目疮痍间,他终于明白:不,不该是来世,今生都不应相识。

        他的爱遭她厌弃如敝履,他的恨被她视之为荒诞派戏剧。戈多不会来,灯光渐熄,观众退散,幕布缓缓降下,笼罩一方诀别的天地。他想了很多,一片红尘,百年销尽,这一生都不值得。他将指尖摁向胸膛,缓缓开口。人生最后的言语与遗书上泪痕斑驳的结尾相重叠,交印。少年的幻影似浮出纸面,穿越这些年的时光,带来宿命般的空洞回响:

        “那么,我把这条命赔给你,能否消弭你心中的恨意?不要再让仇恨迷失你的心智,我唯一的爱人,请好好活下去。”

        伴随遗书最后的字句,季清让听到了房间内轻微而隐忍地哀泣。裴枕书似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再支撑不住,无力地跪坐在地上,泪水溢出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她捏着那厚厚一沓纸张,虔诚捧在胸口,似隔着黄泉的彼端,重新拥抱她在时光中逝去的爱人。

        季清让看不见,但他知道,西子捧泪,露华含悲,这是一幅多么凄美的画卷。

        他执拐杖起身,摸索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方素帕。“别哭了。”他说。

        裴枕书轻声道谢,以帕掩面,小声啜泣。

        “陆梓君无疑可惜,多少艺人都死在了对赌协议上,而他凭借一己之力,成就了整个暮山文化。”季清让说到这里,唇角勾起一抹玩味地笑。“那么现在你能告诉我,陆梓君为什么跳楼吗?”他问。

        裴枕书似挣扎了一会,才哽咽回答:“他太执迷,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玉山倾、琉璃碎,这本该是他的结局。”

        季清让叹息道:“是啊,他就不如你聪明。”他转身往沙发走去,“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别人说你贪慕虚荣、毫无廉耻,我看你是一生高洁,聪明太过——学生时代的联名举报信没让你长教训。”

        裴枕书仍似沉浸在悲伤中,语气茫然:“季总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知道当一个人不想活了的时候,是很可怕的。”季清让在沙发里坐下,隔一张茶几,会客室瞬间像审讯的邢室,“看在这几年的陪伴上,也看在陆梓君替我挣了这么多钱的份上,裴枕书,我不想为难你。”

        他端起茶盏:“告诉我,陆梓君为什么跳楼。”

        “他太痛苦。”

        “他为何痛苦?”

        裴枕书没有做声。

        “一定要我来说吗?”长久的死寂后,季清让扬唇微笑,华丽的声线沾了点不染俗尘的清冷,偏偏说得却是人间最下流的话语,“坐拥8000万粉丝、暮山文化的摇钱树陆梓君,哦不,是陆砚清,为什么跳楼?因为他挚爱的女人裴枕书和他最为尊敬的人生导师、亲生父亲陆思源通//乱/,三十一年的人生,荒唐似大梦一场。你倒是告诉我,他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话音未落,裴枕书噌地站了起来。“季清让!”她握着手里的遗书,面色铁青,眼底几欲冒火,驳斥道,“我的老师一生秉操孤贞,名节无疵,你以为你是谁?就算我是供你亵玩取乐的宠物,你又有什么资格,污蔑我老师的人格?”

        “好了,不要装了。”季清让似有不耐,手中茶盖撇去浮沫,悠悠然抿了一口,凛声道,“人都死了,还是自杀,你以为我能把你怎么样吗?”

        裴枕书沉默片刻,放声大笑。

        “是。”裴枕书第一次敛去那温顺妩媚的神情,她从来不是这样的性格,她的语气轻快无比,像是想起了什么很高兴的往事,“陆思源是我杀的,他毫无防备,我都没费什么劲,就把他推了下去。”

        季清让静静地听她发疯:“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裴枕书慢慢止住笑声,她轻蔑地看向季清让,眼里只剩无尽的幽远与漠然,“因为——善恶有报,因果不爽。”

        庸俗的人类曾试图捂住眼睛、缝起嘴巴、割去耳朵构筑一个自欺欺人的美好乌托邦,以矫饰拼凑大纲,以谎言塑造情节,以幻想断章句读。而如今,剜去的眼珠跌入尘埃直愣愣凝视苍天,遗落的耳朵流淌鲜血聆听地狱传来的嚎哭,蠕动的嘴唇无力质询宿命缘何不公。

        人行于世,原来是楚门的自欺,是不达天听的穷途。

        既如此,何不索性撕去这一切伪装?来吧,你既连死都不畏惧,怎么不敢将这个故事的真实面目揭露。善恶有报,就让你我肮脏的灵魂相拥入地狱。

        “把命赔给我,哈哈,多么感人肺腑的遗书啊……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这个故事必须重新书写,以真实,以仇恨,以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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