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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合·枕中记(5)


清丽的嗓音停顿时,窗外恰有淅沥雨声响起。

        裴枕书是在午后抵达的这里,而此刻,她用一双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手缓缓撩起窗纱,夜色已将平谷笼罩,雨珠敲在玻璃上,划出轻斜的水痕,也许是室内暖气太足,窗户上朦出一层水雾,擦去后隐约见自己的面容浮现,似院中的梅花凋零,雨打风吹去。

        北京的冬天向来干燥,今年却接连降雪、降水。苍天也要落泪吗?真是罕见。

        房间内一色的智能感应设备,主灯自动亮起,新风习习。裴枕书回身望去,打趣问:“似我这般痛苦,季总想来不能理解吧?”

        季清让坐在沙发里,双手交握,淡淡道:“不能。”

        “是啊,”裴枕书轻启唇舌,似有慨叹,如有嘲讽,“您这般天之骄子,又如何能体会生在底层的不幸?”

        季清让嘴角含有一缕浅浅的笑意:“想来你所谓的不幸,应该不包括背着我给夏钧何洗/钱和虚开发/票吧?”

        裴枕书点起一根烟——这种事她在以前绝不会做,因为季清让不喜欢烟味,所以她养就了从不在室内抽烟的好习惯。可是今夜,凄风苦雨相交织,隔绝出这一间赎罪的忏悔室,又有什么关系?她缓缓吐出烟圈:“谁知道呢?我还是为季总讲完这个您无法体会的故事吧,我在医院走廊哭了很久,后来您知道是谁向我伸出了援手吗?”

        她微微一笑:“您应该听说过他,毕竟我就是因为长得像微生长笙才得以成为季总您的情人,不是吗?”

        她往前走了两步,弯腰弹去烟灰:“段鸿飞,微生长笙的舅舅,国内神经外科领域最具权威的专家之一。那天他去桐隐市医院做学术讲座,无意间遇到我,就替我支付了外婆的治疗费用。他一开始并不肯告诉我姓名,在我几番哀求之下,他才松了口。我当时感激涕零,发誓将来一定会将这笔钱还给他,他笑着说会等我攒够钱的那一天,后来——”

        季清让略有怔忡,倒是没想到她的人生中还有这么一段经历,低声补充:“他去世了。”

        “是啊,”裴枕书因为哭过,脸上妆容斑驳,非但无损她的妍丽,反倒衬出些许楚楚可人的气韵来,可惜此刻的她眼神冷漠,嘴角微沉,是打定主意不愿再饰演娇羞解语花的角色,“他死了。”

        多年后她想找段鸿飞当面致谢,试图搜索他的信息,却只搜到了这位大夫走出手术室后被患者家属持刀捅死的报道——医患纠纷是那几年常见的社会新闻。

        愤怒可以用暴力发泄,一旦鲜血流淌,或重如泰山或轻于鸿毛的生命都会以相同的方式消逝,谁会在乎那些加之在生命之上的,品德、学识以及其它更重要的意义?

        她辗转找到这位医生安眠的墓园,在他碑前放下一束新鲜白菊。身后有人诧异开口:“长笙?”她转过身,对方这才惊觉自己认错了人:“对不起,您长得实在太像我的妹妹。”又问,“您是?为何要给我的父亲献花?”

        她平静答:“2001年冬天,段医生救过我的命。”

        年轻人似有动容,继而向她深深鞠躬。“谢谢你,”他道,“我总以为父亲这一生不值得,可是他救过那么多的病人中,还是有人记得他的付出。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

        那年轻人与她交换名片,原来叫段空青,是一位律师。段空青坚信她是一位知恩图报、心怀善意的好人。他并不知道,裴枕书来此只为一场道别,她彻底葬送了心中所谓的善念,然后义无反顾地走上一条歧路:

        她请他作为代理律师和吴晓萍打官司,驳回对方提出的赡养费请求;她命他发出一封封形式大于意义的律师函,安抚粉丝,安心圈钱;她在怀孕女医生遇害后,毫无怜悯之心,甚至借助这个社会话题,趁机把陆梓君炒作上热搜洗白。

        她有罪吗?有。

        可是这世间善良的人一一死去,伤害过她的人却都好好活在人间,甚至叫嚣着向她索要赡养费。天道何其不公!她在种种苦难中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弱者的善良毫无意义,弱者的苦痛毫无意义。

        许多年后她唯一的爱人曾批评她“太素有亏”,本质为恶。多么轻描淡写地描述,轻易将她钉在十字架上,仿佛她生来就是错,就该永世不得超生。她仰望浩渺天地,挑衅地想,诸天神佛可曾怜悯过她的遭遇?匍匐、叩拜、哀求,她做的还不够吗?她受够了神佛的傲慢,她要亲自砍断脊梁骨,然后站起来,对着这些可笑的神明啐上一口唾沫星子。

        她不是没有想过好好生活,行正道,守正义,她竭尽全力,渴望抓住生活中丁点渺茫的希望。是命运非要一遍遍戏弄她,眼看她狼狈扑过去的一瞬间,微光熄灭,徒留给她漆黑的长夜。

        那是2002年,裴珍娣生命里第一次被夸赞“美丽”。

        2002年年末,一位名叫吴琼英的老师出现在学校,挨个班教学生唱《长刀大弓》1,最后挑中裴珍娣。他称她五官奇佳,超逸出尘,嗓音清亮,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他慈爱地询问裴珍娣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去余姜市里学唱戏。

        那是昆曲被列入“世界非物质遗产”的前夕,属于黎明前的黑暗,正是最萧条落败的时期,多少昆曲演员甚至要跑到状元楼里帮人裱画以谋生,加上自古以来戏子属于下九流,没有人会觉得唱戏算正当行业。她当时的班主任官洁瑜是个年轻的离异女人,独自抚养智力低下的孩子,也许是她生活不易,所以对同样艰苦的裴珍娣很是关心。她对裴珍娣说:“你成绩不错,尽量以学业为主,考大学总比唱戏有前途。”

        裴珍娣当然更喜欢读书,然而吴琼英了解裴珍娣的家庭情况后,告诉她,戏校是不收费的,包食宿,还有生活费。

        当时吴四姑娘身体愈发不好,总是莫名其妙地呕血,村委会申请的低保是那样微薄,吴四姑娘时常要腆着脸皮在儿媳的辱骂声中索求一点生活费,哪有钱去看病?裴珍娣若放弃学业去读戏校,至少能为家中减轻一些负担。

        见她心动,吴琼英专程向官洁瑜请假,挑了个周末带她去余姜市,观看一出《十五贯》。那时剧场的票几乎卖不出去,演出时大半的座位空着,掌声稀疏。可裴珍娣还是被演员们精妙绝伦的表演所打动,吴琼英向她讲述《十五贯》背后的故事,并感慨道:昆曲代表了美,美是绝不会消亡的,中国人有朝一日一定会重新爱上迤逦梦幻的水磨腔。而历尽苦难终迎破茧成蝶之美,这不符合裴珍娣的人生吗?

        时值寒假,他让裴珍娣趁着过农历新年慎重考虑。

        那年除夕,裴珍娣搀扶外婆去舅舅家吃年夜饭,这也是惯例了,毕竟过年,舅舅一家不想落下不让老娘吃年夜饭的名声。外婆在那时日渐沉疴,佝偻着背,艰难来到舅舅家。舅妈也许是等候太久,也许是节前事太多不顺心,总之脸色很不好看。

        吃饭时,裴珍娣眼观鼻鼻观心,察言观色,在舅舅一家都动筷后,才敢给外婆夹了一块红烧肉。外婆颤巍巍低头想吃,舅妈忽然道:“这大过年的猪肉可贵了,都涨到十五块钱一斤了。”扭头问丈夫,“你说说,哪吃得起?”

        舅舅沉默着不说话,外婆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本就哆嗦得厉害,红烧肉从筷子上掉落,滚到地上,舅妈自然冷笑:“才说完贵,你们就浪费。也是,你们只管伸手要钱,哪里知晓晓柴米贵。”

        裴珍娣赶紧抢在外婆面前蹲到桌子下面把红烧肉捡起来,擦了擦上面的灰,不敢浪费。结果舅妈又说:“掉在地上还吃,你不怕得病,也别传染我们家优优啊。”

        裴珍娣一时坐立难安,但好在她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接下来的时间再不敢夹菜,在春晚的背景音下低头净吃白米饭。舅妈依然不肯放过她,故意与她闲聊:“裴珍娣,说起来你们家的田不都给那些叔伯们分了吗?他们怎么连点米都不给你?天天让你死皮赖脸白吃我们家的,白喝我们家,你知道种田多不容易吗?”

        这样一顿饱受羞辱的年夜饭吃完,外婆一路哭着回家。屋外全是鞭炮声,震耳欲聋,这样举国同庆阖家团圆的时刻,她们低矮的老宅内却连电灯也舍不得开,只能借一点焰火的余辉,裴珍娣强忍住泪,拼命安慰外婆:“外婆您别伤心,我过了年就去读戏校——戏校不要钱的,老师说还给生活费呢。到时候我就能养您了,我给你买红烧肉、炖大肘子!”

        她打定主意,不能再给外婆增添负担,她要去读戏校。正月初五竹枝巷的李家贺喜事,摆台唱大戏。她推着平板三轮车去摆摊,台上唱的是《折柳》《阳关》,霍小玉和李益灞桥饯行,依依惜别。她努力去听唱词,“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多么伤感的戏词,正像她愁云笼罩的家。她强打起精神,招呼来往客人,结果遇到个少年,关切问她:“你带伞了吗?”

        那是裴珍娣和陆砚清的初遇,身后墙爬满绿萝,目光所及之处有日夕暮雪,寒鸦飞舞。裴珍娣从未在镇上见过这个身姿英挺的少年,只见他一身白色羽绒服,片尘不染,一望便知价格不菲,愈发衬托出裴珍娣衣裳单薄简陋。她垂下眼眸,努力不去羡慕:“我没有带伞,不过等戏唱完了,也许这场雪就停了吧。”

        结果少年热心肠地非要把自己的伞借给她,自己以手遮头,拎着两条鲫鱼冒雪跑回家了。

        裴珍娣哑然失笑,望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觉得心里的愁云都莫名减淡了些。

        她那日生意不错,赚到一些钱,去集市时,恰逢屠户张叔着急收摊回家串门,将最后一条五花肉便宜卖给她。裴珍娣撑伞走在回家路上,美滋滋地想,好漂亮的五花三层,回去就拿来炖茨菇,她也能让外婆敞开肚皮吃肉了。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她难得从连日来的阴霾中走出,步履轻盈,孩子气地转着头顶那把伞,夕颜花婉转盛放,陪伴她前行的道路。

        然而等她回到家时,体弱的外婆居然早早做好了满桌的饭菜在等她,有鱼有肉有虾,异常丰盛,香气扑鼻。裴珍娣很诧异:“外婆,您身体不好,怎么不等我回来做饭?”

        外婆只是微笑,招呼她坐下:“外婆也想让你好好过个年。”

        她兴冲冲:“那外婆你等我会儿,我买了五花肉,得先挂起来,不然会坏的。”家里自然是买不起冰箱的,她找来尼龙绳,将五花肉挂在屋外,唯恐农村野猫野狗嘴馋偷吃,还想方设法盖上一个塑料盆,这才洗干净双手,坐下来。

        外婆用神秘的语气对她说:“珍珍,你猜外婆还买了什么?”拿出可乐瓶,“他们说现在的小孩子都喜欢喝饮料。”裴珍娣正在盛饭,连连摇头:“我不喜欢,太贵了。”她甚至埋怨起外婆,“您干嘛买这么贵的饮料?喝热水多健康啊,外婆,我告诉您,喝多了可乐会蛀牙!”

        外婆眼底已隐隐有泪光,只是裴珍娣还没有注意到。她说:“都说了要给你好好过个年。”家里找不到成对的杯子,外婆就找来两个盛饭用的空碗,斟满,“来,我们祖孙俩也好好吃一顿。”

        “嗯!”裴珍娣以为外婆这是为前几日的年夜饭愤懑于怀,咬咬牙想和她单独吃顿像样的饭菜。这是外婆心疼她呢,她高高兴兴举起碗,对外婆说:“干杯!”

        “咚”,轻轻的一声,裴珍娣笑着说:“外婆新年快乐!”一边把碗递到唇边,然而刚入喉的第一秒她就感觉到不对劲,猛地吐了出来,由于动作过于猛烈,她整个人被呛到了,伏在桌子上大声咳嗽。可她的外婆置若罔闻,将自己那一碗可乐一饮而尽,直愣愣瞪着她:“快喝啊珍珍,你怎么不喝?”

        昏暗的光下,外婆满脸皱纹遍布,蒙上白翳的左眼眨也不眨。她逼近裴珍娣,幽幽道:“快喝吧,喝了就能陪外婆一起过年了。”

        裴珍娣大声尖叫起来。

        她打碎了碗,在混乱中跌坐地上,两条腿往后挪,试图远离餐桌。衰老多病的外婆不知哪来的力气,抢先到她身边,将可乐瓶子举到她唇边:“来,珍珍,别怕,不难喝的,我喝给你看。”她仰头再次喝下一大口,继续示意裴珍娣,“乖孩子,喝吧,喝吧。”

        裴珍娣吓得满脸泪痕,竭力摇头。“不要,外婆,我求求你。”她哀求道,“不要杀我,我真的不想死,不要杀我。”

        可是外婆铁了心,老人家双手都在颤抖,用尽力气扒拉她的嘴巴,试图把可乐灌进她的喉咙:“珍珍,你为什么不死?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根本没人爱你啊。”

        任凭裴珍娣如何咬紧牙关,外婆还是将可乐不断灌进她的嘴里。她浑浊的眼里全是泪,碎碎念道:“你知道吗?我活不久了。晓萍不要你,你那些叔伯们也不要你,一旦我死了,你要怎么办?被卖做小媳妇吗?我不能这么糟蹋你!”

        在极度的惊恐中,裴珍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开老人家,连滚带爬地望屋外跑。直冲隔壁邻居家:“有人吗!”她疯了一样用掌心敲砸院门,“有人吗,救救我!”

        终于有几户人家被她惊天动地的哀嚎惊动,陆续走出来,错愕问:“怎么了?”

        裴珍娣害怕极了,跪下扑住其中某个人的衣袖,哭得撕心裂肺:“我外婆要拉着我寻死,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那些大人不明所以,赶赴她家,只见满地狼藉,外婆倒在地上哀嚎,半瓶可乐倒在地上,棕色液体汩汩往外流淌。有鼻子尖的人拿起来轻轻一嗅,大惊失色,赶紧扔得远远的:“不好,是农药。”

        大家都慌乱起来,嚷嚷着要通知村干部、打120,又有男人使劲摇晃外婆,试图打探清楚:“吴四姑娘,你到底掺的哪瓶药?”老人家口吐白沫,舌头发直,艰难吐露:“百……”那时裴枕书因为疼痛,已经摔到在地上,她冷汗直流,仍然紧紧拽着那个邻居的手,艰难开口:“送我去医院,救我……”

        邻居们迅速行动起来。隔壁家媳妇是个烧电焊工,人高马大,有一辆摩托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抱上后座,找来麻绳,将她和曹家媳妇紧紧捆在一处,防止她半途昏迷摔下去。又有几个男人在指派任务,说:“快,你找个三轮摩托送吴四姑娘。”

        曹家媳妇拽了拽麻绳,确保系的是死结,使劲踩下油门:“珍珍,你坐稳了啊!”

        车辆疾驰,寒风拂过脸庞,时有漫天大雪,晶莹飘坠。她背靠后备箱上,在满耳的鞭炮声中仰面望夜空,阴云低垂,今夜既无明月也无星光。她满脸都是可乐渍,泪水划过她的眼角,胃里灼烧起剧烈的痛楚,喧嚣声逐渐远去,连意识也变得模糊。“妈妈,我好疼啊……”她记得她在昏迷前曾如是低喃。

        为什么?

        她的意识虚浮,眼前如走马灯般浮现许多画面,为母亲换回热鸡蛋时掌心的灼烫,为弟弟在河水里清洗尿布时的寒凉刺骨,被舅妈冬夜里扫地出门坐在檐下背诗自我纾解的酸楚……

        所有试图被舍弃的情绪一一浮现脑海,为什么她如此努力,双手竭力攀附悬崖,纵使血肉模糊也肯松开,而命运不仅不肯帮她脱离苦海,还要狞笑着踩上她血迹斑驳的指尖?上苍看她在痛苦中哀嚎,身体摇摇欲坠,这才心满意足地低语:“你为什么不死?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根本没人爱你啊。”

        那是她的外婆,是她视为人生倚靠与其相依为命的老人家啊。

        她哭着醒来,挣扎睁开眼睛。雪后初晴,阳光跳跃着洒向病房,满地微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在与护士商讨些什么,闻声转过来,他戴一副眼镜,面容英俊,气质儒雅,眼角有细碎的皱痕。“醒了吗?”他走到病床前,弯腰抚上她的鬓发,温润的嗓音某种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他整个人轮廓也好似自带朦胧圣光,“有哪里不舒服的话,记得告诉我或者护士阿姨。”

        裴珍娣张了张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插了鼻饲的管子,直通咽喉,很难受。她发不出声音,嘴唇嚅动出口型,泪眼婆娑:“你是……?”

        “我是你的老师,我姓陆。”他含笑回答。

        在历经种种折磨与苦难之后,他终于出现在她面前,好似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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