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兴庆
“成吧,我且与你做这一文钱买卖。”她身后的老乞丐咳嗽几下,仿佛在施恩,他慢腾腾坐起来,捡了那破碗里的钱往嘴里一咬,方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兴庆年间的通宝,小娘子竟不识货。”
“我怎么没听说过本朝还有这样一个年号?这钱看着可不像古董。”笑笑含着期待转身,“很值当吗?我这可都是一道领来的月钱,它们长得都怪像的!”
若真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她不就有钱给阿姐赎身了?便是不够,多少占了点,也不至于麻烦那冷心冷肺的桓子安太多。
“太子所居的青宫,甫进门第一座大殿就叫这个名。”老乞丐又靠落回去,“二十年前还是很值价的。”
“我出生前太子就给废了,兴庆殿早没了主人,难怪这通宝也不值钱了。”笑笑顿时没了兴趣。她是不指望从老乞丐嘴里听到点于当下有用的话了,正欲转身,却迎面又撞上了一堵墙。
怪道华京人出门都要看黄历,忒不吉利。那堵墙更是气急败坏:“父亲又一声招呼不打的就跑出来!兄长都急坏了!”
这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管谁叫父亲?笑笑呆住。
“人家不是要请他吃席?现放着晚宴上的美娇娘不理会,老二倒肯操这闲心。”老乞丐麻溜起身,顺道往笑笑身后躲了躲。
“她是谁?”小郎君才留意到一旁,“父亲又想给我添个小娘还是妹妹?”
老乞丐从容道:“怎的吃这飞醋?这当然是为你老父亲之仙风道骨倾倒的凡夫俗子了!”
蓬乱的头发插着稻草,破烂的道袍打着补丁,干瘦的面容隐约能看出几分清矍,却被颊边须上沾染着的污渍坏了形迹。细闻闻,啧,一股浓郁烧鹅味。
凡夫俗子只能道:“令尊收了我的钱,要卖个消息给我。”
老乞丐还在那里嘿嘿笑:“有女郎跟你说话,吾家小儿郎怎么故作矜持不理会人?”
“都到甚时候了!父亲还在胡闹!一天天受的数落还不够多吗?”少年郎面色冷然,上前拽过老乞丐就走。
“儿郎不语,难免喜悲。要变天咯,没遮挡的人,还是早些归家。”幸而那神神叨叨的仙风道骨还算有良心,临走前冲笑笑招手,“小娘子要去城西,须得把她捎上。”
少年郎便淡淡瞥她一眼,略一颔首,伸手扶了他父亲上车。
笑笑霎时就把些微埋怨抛诸脑后了,欢快来到马车边上。她没忘记近来学到的侍婢礼节,虽得了主人家招呼,但并不往里钻,只等那爷俩都进了车,赶车的仆从也就位,方小心斜坐在了车门外的一侧空地。
五月的微风带来仙游野上熏得人醉的馥郁花香,衬得少有闲暇时刻的临江池畔分外安逸静谧。笑笑却无法在这闲适景象中悠哉自得。实在没那个心思——马车吱呀呀转动一轮,她就得使劲抓住身下的木板一分。
还好仙游野本是华京城外极平坦的一处地方,临江池附近也尽是些容得十数辆马车并驾齐驱的敞阔直道,罕见石子杂草拦路,少了一层颠簸。
路没问题。近来日子过得颇有些清苦,笑笑自认为是没有长胖的。那么多添的她这个人也没问题。
笑笑的目光从面前那匹竭力行走却喘着粗气的老马腾挪到这打理精心却仍显出年头的车身,心内的疑惑又多了几分。
那做儿子的仪容不凡,风光霁月,俨然一副华京贵公子的派头。笑笑此前也见过不少贵胄豪族,这人的气度在十几岁的少年郎君里算是一等一的。那做老子的潦倒不堪,行事也随心所欲,随处摆出滚刀肉的破落架势。笑笑把他错认成乞丐,其实不算冤枉。
总之呢,这两人站在一处,论年纪像是爷孙,看容貌不似父子。
可若说是符合身份的大户人家,出行独独带了一个男仆,虽然看上去极有规矩,浆洗利落的衣衫边角却明显有缝补痕迹。更别提这破车老马,笑笑怀疑她一路小跑都能比这两个轮子四条腿快。
是儿子不懂事还是老子太荒唐?是财不外露还是穷又讲究?
若非笑笑急着去办事,依她那好奇性子,定是要把这等奇怪人家弄个明白的。终归是沾了人的光,她便只是默默发力,抓牢了身下朽木,让自己坐的更安稳一些。
倒是那车盖处悬着的挂牌穗儿时不时的扫过她头顶发梢。上头的墨迹虽浅,纹样处也有了缺损,依着他家境况,想是没来得及描补空白,不过凑近了还是能隐约看出“王府”字样。
原来这家人姓王。阿娘逼着她背世家谱系时好像是提过华京附近有几处王氏士族。不过……中原士族也用家徽吗?阿爹说边地异族才有图腾。
或许这父子俩是王家的某处分支。世家大族多得是主家长久富贵、分家逐渐落寞的。若是有成算的人家,肯出钱出力管了族中子弟教养的也不少。万一押对了宝,将来有了前程,一家子同气连枝的,互相扶持,也是族中助益。
笑笑自己家是少不了乌烟瘴气的,因此在阿娘讲到那等和睦兴隆家族时,她还挺羡慕,印象也深刻。如此一对上,便对这落魄老子和才俊小子的奇异组合见怪不怪了。
“有劳王家阿叔和小郎君送我一程。”马车终归比腿脚快些,笑笑见那父子二人也是着急要去办事的样子,就不肯多麻烦别人了,况且她在山间常走小路抄近道的,“我要去的地方离这不远,从小巷走倒是比大道更方便,这就跟二位作别了。”
“回见啊小娘子。”年轻了一个辈分的老乞丐笑呵呵跟她挥手,“买卖不成仁义在,下回还有一文钱的消息要买,记得来仙游野找我。不拘甚个墙根底下,咱们有缘再会。”
笑笑憋不住笑,她好像只买到了趟进城的马车,并没有买到任何消息。
车窗内,身形板正的小郎君对他父亲和气敛财的模样不置一词,容她二人告完别便抬手拉过了窗帘:“速速回府。父亲得先换身衣裳。”
嗯,小郎君穿的那么好,他爹是得打扮好看点才像样。把回家说成回府,看来她的猜想尚算靠谱。可是不知怎的,想到那小郎君拉上车帘时漫不经心扫来的目光,笑笑总觉得他那眼神中似乎带着点异样……或是玩味?
难不成她被笑话了?少年郎生的那么好看,若也是个嫌弃外地人的华京人,那才叫“辜负”呢。
算了,不管小郎君有没有辜负那番美貌,眼下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华京是一座已逾千年的古城。千载岁月流逝,建都于此的王朝兴衰更迭,唯一不变的就只有这修补不停才日趋完备的华美城池。
华京的内城修缮得远没有临江池那一带随意。这里的大街小巷笔直宽敞,条条道路把一处处地皮分割成方方正正的样子。按部就班的排布固然让城内有一番大气和谐的兴盛之景,对于笑笑这等自由散漫之地来的山野人士就不大友善了。
一式的砖瓦,一式的规划,从街头看到巷尾,各家各户的门头外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说起来也就里头的装饰由得人随意。
没走两步,笑笑便迷路了:“阿姐可晓得西城的侍郎府怎么走?”
巷口卖羊肉胡饼的摊主早看见个形貌尚小的女郎迷迷瞪瞪自她面前走来走去,晕头转向好不可怜,她笑说:“咱们西城虽不比东城富庶尊贵,住着的侍郎少说也有两三位,还不算那些致仕的、丢官的、前朝的、曾任的……哎哟哟,常来儿家买烧饼的儿郎女郎里便有不少自称是侍郎郎中府上的。可知这四五品的官员本于华京常见。女郎不说清楚是谁家的侍郎,儿怎好与你引路?”
华京人说话还真是有底气,笑笑忙道:“他家姓桓,听说生养了三个女儿,只一个独子。”
摊主一听便知:“那就是礼部的桓侍郎了。恰在此处坊市,小娘子沿大道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右拐,往里行不多时,门前种着棵槐树的就是他家。”
又看着笑笑粗粗估量:“我看小娘子也不大识得路,不若等等,那边用饭的宣义郎是桓家族亲,就住在他家后巷,可顺路相护。桓宣义最是古道热肠,有他前后脚跟着,不怕旁人说嘴。这些府邸规矩都大,没熟人带着,不容易近前。”
既是好心,笑笑如何不应。
“窕娘莫非去过侍郎府上奉膳?连人家门口的树是什么品种都知道。”摊位上坐着吃汤饼的郎君小心翼翼,生怕汤汁溅到衣服上,“胡饼面脆油香,汤饼鲜美爽口,姚家窕兮的手艺真是没话说,若是羊肉沫再给多些便更好了。”
“别嫌弃,样子不美,东西是好吃的。”姚窕兮捡了块边缘略有些焦脆、她截留下来不肯卖的胡饼递给笑笑,“那府上为了办喜事,点了名要我用他家门口的槐花做膳食,备下些你们先祖爱用的槐香胡麻饼、槐花羊肉焖饭和槐叶冷淘,好在大喜日子供族人忆苦思甜。足足费了我三两日夜间功夫。五郎就没尝出儿的手艺?”
笑笑谢过摊主美意,又想听消息,就站在原处吃饼,这忙手忙脚的,便迎来满嘴滑嫩鲜香。
借此时机,她才看清桓家那位宣义郎族亲的正脸。连他听到本家消息都满面愁容,看样子桓家人不好相与。
美味吃食最能鼓劲,笑笑狠咬一大口胡饼:“没关系,来都来了,试试看呗,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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