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飞雪
船行的速度极快,哗哗作响的浪花不断拍打着船身。岸边的密林深处不时传出野兽的嘶吼,让这漆黑的夜不再孤独寂静。
“身份?”
花怜月静静的看着刘晖,原本温润的黑眸中渐渐透出一股凉意。刘晖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随即将眸光投向漆黑如墨的远方。
船舷上挂着的灯笼被河风吹得摇曳不已,忽明忽暗的昏黄烛光下,他的身形也变得飘忽不定,让她莫名生出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鬼使神差中,她伸出手落在他的额侧。
刘晖一愣,收回视线,垂眸望向她。
因为羞涩,她的手指原本有些微微颤抖。可是在他专注的注视中,她却渐渐恢复了镇定。微凉的手指抚过他的眉梢眼角,他高高的鼻梁,他薄薄的唇瓣,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她细心的感受着他的温度,他微微偏头,让自己的脸颊更贴近她的手心,小心呢喃道:“月儿?”
灯笼中的烛火毫无预兆的“劈啪”一声,爆出一朵璀璨的烛花。花怜月慢慢收回手,她垂下眸子,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悲凉的微笑:“我知道,你的正妃是旬阳张家的女儿。张家与纪煌一样,是你的左膀右臂,所以你不能抛弃他们......”
“月儿!”刘晖打断了她:“这些不用你操心!”
“真的不用操心吗?”花怜月紧紧抓住身前的围栏,迷茫的望着漆黑的前方:“若是不用操心,你就不会急着将我送回东秦了。你的那些下属,有不少是张家精锐吧?”
刘晖沉默了,这个他否认不了。北冥局势变幻莫测,他带来的手下虽然不多,却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其中张家人占了很重要的位置。
他的沉默让花怜月的心情越发复杂,他曾经不止一次信誓旦旦的说要娶她,那时的她虽然知道不现实,却依然觉得满心欢喜。
可惜他的誓言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安排,他的正妃,那个唯一能与他并肩而立,接受世人祝福的女人,注定不会是她花怜月。
无奈,心酸,不甘,嫉妒......各种负面情绪累积成一块巨石,重重压在花怜月的胸口。她想要尖叫,想要挣脱,想要放弃,却最终因为心头的不舍与眷恋而隐忍下来。
俩人都没有说话,四下里一片静寂。
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花怜月回头望去,却见大双一脸喜悦的疾步而来:“月儿,他身上的热度终于退了,现在人已经开始慢慢醒转。”
......
羽曦蹙着眉尖,揉着强烈疼痛的额角,微微睁开眼睛。
“你终于醒了?”
欣喜的呼唤声中,猝不及防之下,两张一模一样的女子俏脸,闯入他的眼帘。
羽曦吓得紧紧闭上双眸,半响后才小心翼翼的睁开。他微微转动着眼珠子,又看见一个面目严肃的年轻男子,正坐在一旁的圆桌旁,整理着各种瓶瓶罐罐。而另一个年轻女子正侧身坐在床榻边,冲着自己露出欣喜的笑颜。
这张笑靥如花的俏脸让羽曦莫名感到十分心安,他眨眨眼睛,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
“阿曦,你终于醒了!”花怜月兴冲冲的道:“先前你一直高热不退,又昏迷不醒,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她又转头看向唐五,一脸钦佩的道:“到底是百年唐门,果真名不虚传。不管是杀人还是救人,一样都是那么厉害。”
唐五嘴角抽了抽,这话不知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不过他大度的原谅了花怜月太过高兴,而有些口不择言。他轻咳一声,对羽曦道:“你后脑处的伤口颇深,现在还未痊愈,难免会感到疼痛这是正常的。若还有别的不舒服,你可以告诉我。”
“对,对!”花怜月忙对羽曦道:“这位唐少爷可厉害了,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只管告诉他就成。”
羽曦眨眨眼,绝美的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意。他小声道:“原来是唐少爷,真是失敬!”他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眸微微一转,对花怜月道:“不知这位小姐该如何称呼?”
花怜月面上的笑容一滞,她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的鼻尖,道:“你不认识我?”
羽曦仔细看着她,半响后,才缓缓摇头,抱歉的道:“瞧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了。”他不自在的笑了笑,修长的手指却紧紧揪住了身上的薄毯,看来独自面对这群陌生人,让他十分局促不安。
花怜月:“......”
.......
黎明,像一把利剑,劈开了默默的夜幕,迎来了初升的阳光。阳光照耀在河面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银光闪闪。
几只翠冠的小鸟站在摇曳不定的苇秆上,昂着头,抖着翅膀,啾啾鸣叫。清脆的鸟鸣似行云流水,绿浪间翻滚。清新润湿的河风轻轻的吹着,数不尽的红翅青头蜻蜓在芦苇丛中飞飞停停,追逐着清晨的露水。
侍女退开舱门,一扇六开的紫檀雕花的云母屏风隔绝了她大部分的视线。隐隐可以听见屏风后,有人悉悉索索移动的声音。
侍女将视线移到一旁的几案上,那里有一只原本装满了美酒的褐色瓦坛。此刻瓦坛横在几案上,却不见一滴酒溢出,可见这坛子烈酒已经被人喝净。
侍女收回眸光,恭敬的道:“公主,纪世子求见!”
邀月一手持着银壶,踉跄几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身上的朱红纱衣半披半散,衬着胸前的一抹雪痕格外醒目。她歪歪斜斜的在长椅上坐下,将银壶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后,才含糊的冷声道:“不见,让他走,本公主谁也不想见!”
在舱门外已经极不耐烦的纪煌,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他也顾不上护卫的阻挡,强行闯入舱房。
“纪世子,我们公主现在不适合见客!”侍女忙迎上去,挡在了纪煌的面前。
纪煌抬起冰冷的眸子往里扫了一眼,就见邀月半倚在长椅上,微蹙着眉尖,手指在额角轻揉。微醺的面容在晨曦的照耀下,有一种妖异的美艳。
邀月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与纪煌直直的对视着,半响,她微微抿唇,冷声道:“退下!”
纪煌沉着脸,没有动弹。
侍女忙劝道:“纪世子,还请暂时退下。等到我们公主酒醒了,再来求见也不迟!”
纪煌眸光一闪,依然没有动弹。
邀月忽然抓起倒在一旁的银壶,对着侍女的后背砸了过去。她愤怒的尖声叫道:“滚出去!”银壶重重的砸在侍女的背上,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侍女一脸惶恐的回过头,不知所措的望着情绪失控的邀月公主。
纪煌微微叹气,弯腰捡起银壶交到呆愣的侍女手中,沉声道:“还不退下,去煮点解酒汤,再熬些薄粥来!”
“是!”侍女抓住酒壶,如惊弓之鸟般急急退了下去。
纪煌上前几步,很快来到她身边。邀月仰头望着他,四目相对许久,她唇边漾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淡淡的道:“别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模样,你自己做过的事,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她的身子微微摇晃着,冰冷的琉璃珠子不断在她酡红的颊边摇晃着,一股浓郁的酒气从她樱红的唇中喷出来,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一直在等你!”邀月打了个酒嗝,略带着哭腔道:“就算是坐在花轿中,我也一直在等你,我相信你会如天神般出现,将我从那样的魔窟中救出来。可惜,可惜,你终究没有出现......”
她瑟缩的佝偻着,颤抖的搂住自己的肩膀,压抑的低声哭叫道:“为什么?你既然可以眼睁睁的看着我嫁给别人,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充当好人?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来关心我......”
邀月曾经在自己混乱的思绪中,她一边控诉,一边肆无忌惮的疯狂流泪,就像是伤心的孩子。
纪煌眸中闪过强烈的心疼,犹豫片刻,他终于伸出手,抚向她的脸颊。他用大拇指轻轻拭去碍眼的泪珠,却有更多的泪珠汹涌的滑下来,将他的掌心打湿。
纪煌皱皱眉,终于开口道:“别哭了!”他的声音有种奇异的黯哑,邀月睁着迷蒙的泪眼瞧向他。
他不自在的轻咳一声,直到嗓子恢复了往日的清朗,才继续道:“羽曦后半夜终于醒了,不过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快去看看......”
他话音未落,却瞧见她迷蒙的双眸渐渐变冷。纪煌忽然有种想要咬舌的冲动,他发现自己在无意中似乎又伤到她了。
在她冷漠的注视下,他终于讪讪的住了口。只是一向不知如何讨女孩子欢心的他,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踌躇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来挽回。
倘若能将说出去的话收回来,他愿意拿所有来交换。
邀月坐直了些,细密的睫毛轻轻扇动着。她伸出手指抚过鬓边的乱发,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原来是......阿曦醒了!”
“飞雪!”纪煌唤着她的本名,不安的道:“你不要这个样子!”
邀月盈盈起身,她踉跄了几步。纪煌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臂。她顺势靠了过来,冰冷的琉璃珠擦过他的下颌。
她微微抬头,温热的气息吐在他的耳畔,她轻声道:“我喜欢你,一直处心积虑的想要靠近你,渴望着能得到你一点点回应。可是在你的眼中,我就像是个跳梁小丑般可笑,对吗?”
她软软的扶着他的胳膊,探头仔细看着他。纪煌背对着窗户,半张脸在露在阳光下,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他不动神色的挺身而立,硬着头皮迎上她探究的眸光。
邀月却忽然松开了手,她微微晃了晃,挥开纪煌伸过来的手掌。自顾自的冷笑道:“真是糊涂了,你纪世子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就算是跳梁小丑只怕也难以博得你一笑。”
她细白的手指胡乱抓了抓凌乱的发髻,有些心烦意乱的道:“纪世子出去稍等片刻,待我梳洗过后,就去瞧瞧阿曦。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弟弟,却好歹叫了我那么多年的皇姐,终究是比外人要亲厚些。”
“飞雪......”纪煌再次轻唤。
“不要叫我飞雪!”邀月公主打断了他,她眸光冷淡,嗓音透出刻骨的森冷:“纪世子请自重,你可以叫我邀月公主,可以叫我宇文夫人,就是没有资格叫我飞雪。”
“我......”
“退下!”邀月声色俱厉,尽管她面上的泪痕还未拭去,尽管她眼底的依然布满血丝。她却很快收拾了满身的狼狈,端起了公主该有的尊贵气度。
屋内静极,纪煌静静凝视着她。她不甘示弱的回瞪着,纪煌忽然注意到,她墨如鸦羽的发鬓间藏着一簇即将凋零的紫色苜蓿花。
纪煌一向沉稳坚定的眸光,终于露出狼狈之色。喉头就像是被什么给扼住了,居然不能言语。
门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侍女的声音在舱门外小心翼翼的响起:“公主,醒酒汤准备好了!”
“嗯,端进来吧!”邀月冷声吩咐道。她不再理会纪煌,一拂衣袖,笔直的在妆台前坐了下来。
舱门被缓缓推开,侍女捧着朱漆海棠雕花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中是一碗散发着热气的醒酒汤。
纪煌望了邀月的笔直的背影一眼,嘴唇蠕动片刻,终究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出了舱门,他一向挺直的肩膀忽然变得佝偻,就像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他颓然的靠在船壁,胸口的疼痛如野草般疯狂的滋生。
邀月透过铜镜望着他的背影从眼前消失,心底的那丝渺茫的希望如河面的泡沫,无情的在阳光下破灭。
原来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的。坚持的太久,她早已是身心俱疲,也许真的到了该放弃的时候。
一个声音却悄悄的在她心底幽幽响起,如春日里的一缕微风,吹皱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湖面:“飞雪,原来他一直都记得,你不是邀月,你是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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