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流年前序
三年前,阴司官邸。
幽幽冥火,诡秘而令人心生畏惧。
三界之中,唯有此处终日不见阳光,潮湿与冰冷侵蚀着每一处角落,即便是深入石廊后的断崖之下,立于浩渺无际的地下流云之间,依旧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凄厉惨叫声,然而这一切对于鬼差而言,已是习以为常。
暗绿烛火下,孟奇玥缓缓放下手中的簿册,抬头望向不远处翩然落到崖底的少女,随即脸上便绽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掌魂使,看来今日收获颇丰?”
掌魂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一指,刹那间数十只魂魄便一齐自她漆黑的衣袍中飞出,迅速地坠入一只敞开的石箱之中,她清冷的目光一扫,那只箱子便“轰”地一声合上。
孟奇玥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微微一笑,“莫不是又有凡人惹你不悦了?”
掌魂使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身上的黑袍,淡淡开口,“今日施法时,正巧遇上了前几日逃脱的那只魂魄,费尽周折才将它带了回来。”
“哦?”孟奇玥挑了挑眉毛,“执念竟如此之深,不知所为何事?”
“据她所言,不过是放心不下她的夫君,担心妾侍无法将他照顾好,故而折回府中探望。”掌魂使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嘲意,“却不想她夫君虽然伤心,但仍旧美人入怀,如今已扶那妾侍为正室。”
孟奇玥轻叹一声,“想必那位夫人定是伤心欲绝。”
“凡人的感情大多没有意义,伤心亦是自讨苦吃。”掌魂使见她长吁短叹,不由皱起眉头道,“不过是一些无用的事,既是无用,又何必任它束缚自己?”
孟奇玥微微一愣,随即便明白掌魂使话中所指的,并非是那位真心错付的夫人,而是在说她。
世间鬼差大多是吸收天地之灵气,凝日月之精华,由天道而生,生来便是幽冥之神,他们法力天定,杀伐果决,同时万般情根皆断,故而无情无心,不为世事所困扰。而她,却是诸多鬼差中,鲜见的凡人之质。
不知多少年前,她孟奇玥还只是个凡人,只因阴司的小小差错,而失了最为重要的一魂一魄,以致她游荡于三界之间,既难入地府,亦难留凡间,直到有一日,阴司中的一名鬼差因公散魂,她才以生来便是极阴之人的身份取而代之,那时她才晓得,原来这个职位名唤掌簿使,掌管天下来往魂魄的登记造册之务。
因此,她闲暇之余,便终日以职位之便,寻找她失散的魂魄的踪迹。
“我若是寻不到我的魂魄,恐怕便要生生世世都留在此处了。”孟奇玥苦笑一声,重新抓起了案上的簿册。
掌魂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留在阴司不好吗?若是做了凡人,恐有生老病死,岂不越加痛苦?”
孟奇玥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道:“说起执念,你又为何坚持不为自己取名?与你相识多年,皆是称你官名,莫不是你已决定,接下来千万年都是如此?”
掌魂使快步走到她面前,将一只匣子放在几案上,淡声道:“我过去是掌魂使,如今和将来都会一切如旧,自然不需要名字。”
缓缓接过匣子,孟奇玥只是笑而不语,她一抬手,匣子便自动打开,几枚蓝色幽光飘飘然地自匣中飞出,缓缓落在她面前的簿册上,顿时原本空白一片的书页上便显现出数十行字来,她略一浏览,目光落在一个名字上,随后伸手指了指,“云萼?这应该就是你方才口中所说的那位执念颇深的夫人吧?”
掌魂使瞥了一眼簿册,冷然地嗯了一声。
孟奇玥一边看着云萼的过往,一边咂舌道:“这判词写得也忒晦涩了些,瞧着像是阴差阳错的事儿。”她顿了顿,又叹道,“这世间诸事,难免命中注定,由不得人呢……”
她望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掌魂使,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一挥,簿册立刻哗啦啦地翻动起来,直至翻到写满字迹一页才缓缓停下,她献宝一般递给掌魂使,“你瞧瞧这人。”
掌魂使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看着手中的簿册,随即讶然道:“宋慈,字惠父,淳熙十三年生人……淳熙十三年,这是何年号?”她的目光落到一旁的一个字上,微微皱起了眉头,“宋……我为何不记得有这个朝代?”
她将那页判词的前后两页皆翻阅了一番,奇怪道:“这应是记载大唐年间生人,如何会出现宋……”
“奇怪的是,此人只在这页上留有生年,却无卒年与生平。”孟奇玥轻声道,“且放眼过去,也未曾记有淳熙,莫不是……”
“来自后世?”掌魂使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眸中微光一闪,轻不可闻地喃喃道。
***
时值四月,日头却异常毒辣起来。道路狭隘的乡间小道上,此刻正聚集着十余名村民,他们相互推搡着,零零散散地围成一圈。透过人群的缝隙,隐约可见杂草横生地上正躺着一名彪形大汉,大汉一动不动,身上一半的衣衫因为湿透而紧紧贴在躯干上,身侧亦是一片水渍。
人群中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却无一敢大声说话,直到远处跑来一人,声音这才大了起来。那人一身布衣,手中握着一顶草帽,他气喘吁吁地跑向人群,大声叫道:“官爷来了,官爷来了!”
人们向他身后望去,这才发现原来还跟着几名小吏,连忙齐齐行礼,同时让出一条道来。为首的小吏轻咳一声,快步穿过人群,走到地上那名大汉身侧,俯下身探了他的鼻息,摇头道:“已经没救了。”
他见人群中骚动更甚,不由抬高了声音,“你们中可有人识得他?”
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便有一名年轻少女被推了出来,少女战战兢兢地小声道:“回……回官爷的话,奴家识得此人,他是村里的屠户,名唤王常。”
小吏上下打量了少女一番,见她生得颇为清隽,声音便柔和了几分,“既然如此,你可知他平日里可有什么仇人吗?”
少女哆嗦了一下,“奴家只知王官人到了夜里便喜饮酒,终日大醉,昨儿个还瞧见他进了酒馆,旁的……奴家便不知了。”
“哦,是哪家酒馆?”小吏闻言,抬眼便在人群中一扫。
立刻便有一名矮小男子走了出来,“是小的家,只是王官人昨夜虽说大醉,但戌时便离开了,当时人还好好的,与小的无关呀!”
“大醉?如此说来,他当时还活着?”小吏略沉思片刻,又道,“昨夜他可曾与人起冲突?”
矮小男子略一细想,突然叫道:“当时王官人离开时,曾与村中李熊起了争执,二人在街上扭打了一会儿,只因当时店中事务繁忙,所以小的并未去劝,待小人回过神来,二位官人已经不见了。”
小吏点了点头,使了个眼色,其余几名人便悄然离开,不一会儿便见一名魁梧男子被扭送到河边的尸体前,口中嚷嚷道:“俺什么都没做,你们抓俺做甚?”
“你可是李熊?”小吏见他如此张狂,不禁怒气丛生,大声喝道。
李熊被押着跪倒在地,哼哼道:“俺便是李熊,官爷找俺所为何事?”他的目光落在王常的尸身上,神情立刻转为惊讶,“这……这不是王常吗?”
“果然是你杀了他!”小吏冷哼一声,“来人,将此贼人押回府衙!”
李熊连忙大声喊冤,小吏见众人一时无法制止,顿时气得欲拔出腰间的长刀,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按住,他抬眼望去,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名书生。书生不过二十余岁,生得清俊无比,一双狭长的眸子正含笑看着他,虽说神情和善,却不知怎的让他感到一阵强大的压迫感。
“你……你是何人?”小吏一时无法缓过神来,本能地问道。
书生松开手中的气力,规矩地行了一礼,“在下宋惠父,拜见官爷。”
小吏身为粗人,自幼便对文人心存敬意,如今见他衣着得体,举止亦是十分守礼,心中的怒火便消失了一半,“原来是宋官人,不知官人有何要事?”
宋惠父微微一笑,“在下以为,这位李官人或许并非真正的杀人凶手。”
“哦?”小吏闻言,挑了挑眉,“不知宋官人有何依据?”
宋惠父又施一礼,“还请官爷容许在下稍作验看。”他见小吏点头,便快步走到王常的尸体边,伸手快速解开他的衣物,几位年轻妇人连忙转过身去,却又忍不住偷偷瞧着。
只见王常魁梧的身躯上满是淤青,大多集中在肩部与手臂,胸腹上却是极少,显然他生前是个擅长搏斗之人,因此绝不会让对方攻击到要害之处。
宋惠父拿起王常的手观察了片刻,又按了按其略鼓的腹部,当他发现手下并无凹陷之感,眼中立刻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
伸手指向王常身上的淤青,他耐心道:“王官人身上的伤口虽多,却皆无法致命,胸腹虽有瘀伤,但伤势颇轻,不足以伤及脾肺,且他身上并无刀刃所致的伤口,因此在下以为,王官人的死因乃是溺毙身亡。”
他又指向不远处小河,“昨夜,王官人在酒馆中大醉,随后与李官人发生争执,二人当街扭打后,王官人便向着城郊的住处走来,半道经过此河,于是来到河边净面,然而河边泥地湿滑,他不慎跌倒,半具身体落入河中。若是平日里,王官人定能起身,然而当时醉酒已深,便就此溺毙。”
“你怎知他是半具身体坠入河中?”小吏闻言,皱眉问道,“即便如此,又为何不是李熊将他杀害后,抛尸入河呢?”
宋惠父叹了口气,指向王常干燥的半截裤管,“若是全身落入水中,衣裤便会全部湿透,同时他的裤脚上缠有铁线,想来是岸边渔夫所预先放置的铁网勾住了他,这才让他的尸身无法滑入河中。方才在下按压王官人的胸腹,发现其间有水,可见落水时他仍可呼吸,而他的指甲里亦有河泥,显然是临死挣扎所致。”
他站起身,兀自走到河边,“若是李官人将他按入水中,那么需得在其身侧站立片刻,河岸泥土柔软,李官人也会因此陷入其中,可是河岸之上并无明显重物深陷的痕迹,所以此案绝非溺杀。且若是因斗殴导致的脾肺损伤而死,那么此地距离城门如此之远,王官人应是半路毙命才是。”
小吏呆愣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道:“宋官人真乃神人也。”言罢,便伸手一挥,对着酒保道,“既然如此,你便与我一同去府衙走一趟吧。”
待众人离去,宋惠父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泥印,他走到河边,眼角瞥见泥地里似有什么东西发出淡淡的光泽,他伸手将那东西自泥中挖出,只见那是一根银钗,而在它的边上,则埋着王常的裤脚残布。
宋惠父看着手中的银钗与那布片,喃喃道:“莫非……”
还未等他来得及细想,只觉得身后劲风呼啸,后脑被人狠狠地砸中,他的身体立刻变得无力起来,无尽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耳边充斥着的,是落水时的哗哗声。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轻柔的声音传来,“恭喜夫人,小郎君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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