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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睚眦必报


  老太太听了嫂侄二人的决定,先是为之击节了一回,尤其对笑笑,赞她心胸宽阔,可行大商。

  “齐心办大事,确是不假,”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院子里起了凉棚,攀的是忍冬藤,已经有小朵的金银花开出来,放出淡淡的含有凉气的香,“但咱们唐家的规矩,自来兄弟之间是不合伙经商的。”

  甄氏听着,本还有些心疼那六百两,但如今听这话头,老太太这是不舍得把生意给自己做了,看来此番着实恼了甄家。越是如此,甄氏倒越发觉得这桩生意是块肥肉,连那六百两也不心疼了,此刻便是一气儿拿出来一千两也是愿意的。

  笑笑守着老花梨木的院桌,坐在竹椅上,望着自己的祖母,隐约觉察到什么。若是猜不错,这桩生意是没自己什么事儿了。老太太的确恼了甄家,但在这位心智清明的婆母眼里,儿媳妇永远姓唐,算不得外家的人。

  嫂侄两个收起各自心思,只望着老太太,静待她后面的话reads;。

  “说起来是你们娘们儿两个合伙,但生意这回事,于我唐家从无儿戏。你们又不是两个孤零零的人儿,各自的背后是三房和五房,”桌上是一小篮子拣好的新鲜金银花,老太太用银夹子各取了三两朵放进两人面前的甘草茶里,“丑话总要说在前头,任何生意都只能有一个东家,做决断的也只能是一个人。现在说的好听,万事让五丫头拿主意,若是主意不合心意,还要听这丫头片子的话么?”老太太往甄氏的茶中夹了一小块冰糖。

  甄氏哑口无言,此话确实触动了自己。

  “久了难免生嫌隙。男人们虽在生意场上精明,回来面对着妻女后宅,脑袋里永远是笔糊涂账,到时候兄弟俩若结了仇,就不是我老太太拉到后院里吃杯茶谈个天能解决了的,”老太太捧起小钵形的汝窑杯,吹开娇嫩的金银花,饮了一口,“再往好了说,兄弟合伙看似齐心,实则是把生意面儿给做窄了。”

  笑笑端着自己的水晶杯子,里面的金银花如同仙女之白练,飘飘袅袅,在剔透的杯子里看的格外真切,祖母专给自己选了这个水晶杯,也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更透彻吧:“笑笑当初做饼干,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再没有想过拿这个去做生意的。一切全看祖母安排。”

  甄氏望着自己面前的这只黑釉兔毫盏,白色修长花瓣在黑盏中浮沉,仿佛暗夜之华,甄氏抬头一笑:“全听娘的安排。”

  “好!”老太太坐直身子,凝视着自己的儿媳妇和孙女:“此事最委屈的人就是笑笑,我是不愿她为此再出钱出心出力的。”

  一句话,甄氏放了心。

  “老五媳妇还出你那六百两,剩下的我老太婆添上,算是我错眼识人给孙女儿赔不是了。”

  “这可不敢当!”嫂侄两个齐声道。

  “就这么定了,我出四百两,算是笑笑在铺子里出的资银。笑笑只在开铺子前把所有的想法和饼干配方拿出来,至于这些主意采纳与否都由五媳妇来定夺,毕竟你才是真正东家。”老太太说出心中想法,用不容置疑的口吻。

  两人听着,都心绪复杂。

  “笑笑不参与经营,我老太婆也自然不会过问生意。但笑笑这四百两不能白出,要在年底分四成的红利。”

  甄氏嘴唇抖了抖,面上还持着笑,但四成,究竟还是太多了些。至于婆婆给三房出资的这些事,甄氏倒是并不计较,一来甄家本就错在前头,二来,家里的这位婆母自来办事都让人心服口服的,且听她后头怎么说。

  “笑笑早晚是要出嫁的,嫁了人再跟娘家婶子分红利着实不好看,”老太太拍了拍笑笑的手背,“这笔银子就一直给到你出嫁为止,也算作一笔嫁妆了。”

  笑笑本无意做西饼店,当初决定与五婶婶合作也是看老太太面子,因答应了她老人家要盘活饼干铺子的。如今这一说,倒不必为此操心了,只要再拿出个曲奇方子,再给店面装潢支支招就成,且还不必出一分钱,到时候就能分得四成利润,怎么算都不吃亏。反正除了曲奇之外,元龙朝的饼干方子早已经满天飞了。

  老太太说到出嫁,姑娘家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害羞:“祖母打趣儿笑笑,笑笑才不肯嫁呢。”

  甄氏却已经在暗暗算着笑笑的嫁期了,她早嫁一日就能少分一日钱,她今年快十三了,长得漂亮心思也伶俐,不出五年准能嫁出去!这么一想,自己也不吃亏,便也笑道:“笑笑如此人才必得佳婿,到时婶婶再给你添份儿大礼!”

  老太太见两人都满意,微笑着喝了口茶,望着甄氏:“只一样,这铺子无论做大做赔,哪怕日后有变需要卖方子兑铺子,也不得与甄家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甄氏的笑容一霎僵在脸上,老太太这番是与甄家结了仇了,自己的两个女儿日后若得了饼干铺子做嫁妆也是决计不能嫁进甄家的了reads;。

  老太太说完关于铺子的一切,就靠在竹椅上歇着了:“笑笑今儿没去学里,我着人去请了假,只说你身子有些不适,学里的颜先生便让你好好儿在家休息。”

  “孙女儿知道了,明儿到了学里不会说穿的。”

  老太太微笑:“也快晌午了,今儿咱们都去花厅吃,你去叫上你的姐姐妹妹,去桂树林那边的花厅等着开饭,宝娣的身子不便,咱们就去凑着她去!”

  笑笑明白老太太这是有话同五婶婶讲,站起身来笑道:“莞尔这下子可高兴了,她早便说想吃花炊鹌子呢!”

  笑笑迈着轻快的步子沿廊而去,院落仅剩的一点轻松,似乎也被她带走了。

  一大尺幅的薄云缓缓遮了日头,令整个院子阴了下来。

  甄氏坐在茶桌西面的竹椅上,正临着一大丛初开的银莲花,雪白花瓣簇拥着深色花芯,泛着淡红色晕边,甄氏看了一会儿,感觉像是一大丛灼灼的眼睛,被瞪得很不舒服。

  “舅太太近日来得不那么勤了。”老太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提到娘家,甄氏就觉得坐立难安:“可不是么,开了分铺子比从前忙多了。再者,出了那饼干方子的事儿,更是没脸来了。”甄氏低头浅语,努力掰回娘家给老太太的印象。

  “若是没记错,你那大外甥是去年娶的亲,听说添了千金?”老太太一派聊家常的架势。

  “仲春的时候生了个姐儿。”甄氏一时还没摸透老太太的用意,此刻只能问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说着说着就给自己下了绊子。

  “你那二外甥小时候倒是来咱们家玩过的,可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明哥儿才十一岁,不过和莞尔一样大,倒还不急着。”甄氏暗暗用帕子擦了擦汗湿的手心,想起今日嫂嫂那口无遮拦的样子,定然已经有风吹到婆婆耳朵里了。

  “他娘倒是快人快语,在旁人屋檐下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儿,”老太太淡淡笑了笑,“媳妇房里的事儿我向来不插手,娘家嫂嫂跑进婆家来管教姑爷的妾,说出去是笑话儿,但你们不发话,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甄氏手心的汗已经湿透了半条帕子,此刻索性站起身来聆听教训,本想先替嫂嫂认个错的,但面对着老太太却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可掬三岁就抱到我房里养着,七岁才回了你的院子,你可知为何?”

  婆婆的口气越是和缓,甄氏越是害怕,此刻的和缓仿佛是开水沸腾之前的那一阵短暂的寂静。甄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巴巴道:“翠仙不敢揣摩婆母之意。”甄氏站直身子,完全恭谨起来,反正一会儿大约也会被指名带姓地训斥。

  “庶女也是唐家的孙女儿,是主子,没得被她卢氏当丫头似的团摩欺辱!”老太太的手摩挲着竹椅子的扶手,渐渐用力,“要不是我的人碰巧撞见,我还被蒙在鼓里。说平日里就‘下作黄子’、‘娼妇养的’叫着,孩子还在月子里就连掐带拧、拿簪子戳脸!等掬姐儿会走了,索性就连打带踹起来,”老太太重重敲了一下桌子,“打我孙女儿跟打狗似的!这就是你们甄家的规矩?!”

  甄氏吓了一个激灵,可掬小时候的确被嫂嫂卢氏打过几下子,但并不似老太太说的这般严重,可见是有下人把情况添油加醋地报上去了。甄氏半点儿不敢辩解,说得越多越是错,如今只得直挺挺跪下,听侯发落。

  “听说了这事儿,我半刻不拖就让人把掬姐儿抱回来了,若不是老太爷‘家和万事兴’地万般劝着,你们甄家哪里还有活路?reads;!”老太太说到气头儿上,当年的许多隐忍也都倒了出来,“几个媳妇儿里,你看着最是伶俐,实则却是最蠢!有些话我本想翻篇儿不提,但若还不提醒你,你就能蠢一辈子!”

  甄氏险些跪不住,膝盖窝都有些抽筋了,老太太后面的话更是雪上加霜,差点儿令她昏厥过去——“把可掬抱回来后,我连嫣然莞尔的后娘都给物色好了,以我唐家的家世,给唐老五再找一个身世清白有家教的未嫁女子还不难。”

  听闻此言,甄氏真的要崩溃了,耳朵边像擂鼓似的响起震天的耳鸣,恍惚虚脱间突然想起,大约五年前,甄家的点心生意遭遇了灭顶之灾,差一点倾覆!现在想来,可不就是可掬被老太太抱走那一年么?!甄氏从未这样怕过,以前对婆婆自然也敬畏,但如今细想五年前的事情,再联想到婆婆一向泰然自若的表情,只觉得毛骨悚然,娘家差一点倾家荡产,自己也差一点被唐家休了,整个儿甄家差一点就被唐家像扫蟑螂似的扫出京都!甄氏的嘴唇哆嗦着,想谢婆婆的‘不杀之恩’,却哆嗦着说不成句子。

  甄家后来慢慢起势,也是借着唐家的财力威望,舅太太卢氏因得了唐家的天大帮衬,自然也懂得夹起尾巴做人,每次来唐家都是敬着畏着,虽说对孙姨娘还是恶语相加,但比之前收敛的多了,连带对五房的仆妇们也不敢随意打骂了。这两年甄家的点心生意越做越好,卢氏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就又在小姑子婆家抖起来了。

  蠢妇!甄氏暗骂,也不知是在骂卢氏还是骂自己。

  “舅太太如今又称了意,不顾‘姑血不还家’的规矩,自家就同你攀你亲家来了。”

  “不敢啊!媳妇儿可死死咬住半个字儿也没答应过她啊!”甄氏吓得伏地磕起头来,“娘,五房这三个孙女儿的婚事全凭您老人家做主啊!”

  老太太似是想起什么来,气极反笑:“五房?她怕是连三房的婚事都想插手了吧?”

  “怎么会?!甄卢氏她绝不敢的!娘定是听了谁的谗言了……”甄氏的魂儿快吓飞了。

  “咣当”一声,汝窑杯子被老太太狠狠摔在地上:“混不吝的下作愚妇!爪子伸得倒长,唐家隔房的姑娘都轮得着她来评头论足了?她那明哥儿是个什么东西?!”

  甄氏的脸伏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若不是被这样冰醒着,自己早就彻底瘫了。

  “不是我老太太吓唬你,你那三哥的性子你也知道,若是相处的好,自然舍得给你好处,若是碰着他的逆鳞了,”老太太看着伏地跪倒的甄氏,示意晴丝将她搀起来,“唐老三的事儿都是摆到生意场上解决,当年被京都称作‘闻楚色变’的楚家是怎么倒的,你也该有所耳闻。”

  甄氏被搀扶着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脸上冰凉,这才发觉眼泪鼻涕不知何时流了满脸,急忙用帕子擦拭。想那当年叱咤风云的织造楚家,算得上可与唐家抗衡的巨贾,不过三年就被唐三爷给铲平了。这件事情的起因,甄氏也多少听过一些,那楚某人当年也曾师从兰溪谷老先生,似乎也动过求娶谷珊娘的念头,终究未能如愿,难免说些酸溜溜的话。曾有一次与诸多商贾子弟吃酒,又说起这位心心念念不忘的恩师之女来,架不住众人起哄,便借着酒劲儿说曾经趴在墙头偷看过这位师妹在院中洗头发,说的绘声绘色的,连那头发有多长,用的什么味儿的皂角,露出来的后颈子有多白,那衣衫被头发湿了多少都一一说了……

  许多人都说,楚家的倒台实则是唐三爷对此事的报复。

  阴云过去,一道阳光透过凉棚照射下来,晴丝亲自端了水来给五太太擦脸,但甄氏还是不争气地晕倒了。

  甄氏晕倒之前听到老太太说:“舅太太口无遮拦,别挑唆坏了姑娘们,有些话就是下人们听了也扎耳朵。难听事小,传出去耽误了姑娘们的前程事大。日后,甄家娘家再来人,不必进园子了,就在门上见了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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